讀者來稿:好久不見的小米 未曾消失的部落文化(上)

■小喜 據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於《關鍵詞》一書的說法,文化是英文字彙中最錯綜難解的字之一,因此,他約略對文化做了三個較為廣泛的定義:文化是一個智識、精神、美學發展的普遍過程;文化也是一個民族、一個時期,甚至是一個群體的某種生活方式;文化更可指涉表意的實踐,也就是意義、意義生產、產生意義的場域,也就是智識(特別在藝術活動方面)的成品與實踐。 說了那麼多,究竟文化是什麼?會是什麼?文字的描述似乎仍舊在一種想像的狀態。 島嶼上另一世界 2007年,第一次探訪原住民部落(這時還不識環山),第一次在原住民部落聽到母語講道,也第一次聽到社區廣播是以母語發音,更是第一次活生生地看到兩個老人家用母語對談,這對一個從小生活在都市、只不小心遇過一兩個都市原住民的城市小孩來說,簡直是另外一個世界──偏偏她又與我共存在同一個島嶼,同一個時空。 原來,台灣還有人「會」講原住民語,不是只剩幾個簡單的字彙留在遺民的腦海中呀!在此之前,著實也讀了不少原住民作家的小說、散文,文中也常以羅馬拼音繼續著日常用語和對話,但是彼此生活時空之遙遠,於我看來,似乎只是一種鄉愁的寄託罷了。 在接下來的幾年,對於異文化/族群的認識,隨著研究需要,也不斷攀上高峰。然而,記憶中的文化震撼直到現在,仍時常提醒著我單純、幼小的心靈(沒錯!)對各種文化應要有的警覺與尊重。 2007年底,我才正式踏上台七甲線上的可愛所在:環山部落。所幸在此之前,已領教過專屬於我都市小孩子的文化震撼,因此,在環山部落也不至於鬧出太多笑話。但是,隨著從圈外人(outsider)的位置慢慢與部落族人熟識,成為某戶某人的乾女兒,或成為誰的情同姊妹的好姊妹,最後成為自己最愛之人的牽手,對於環山部落的認識,自己卻也不敢誇口自豪的說,「唉唷!我可是圈內人(insider)呢!」 就實際居住位置,本人確實是住在部落內部,但對於泰雅族文化與環山部落的認識,雖無法如數家珍的說上三天三夜,卻又可以稍微指正傻呼呼的遊客、自以為的蛋頭學者,以及反駁無聊政客的電視言論。 酒和便利商店 老梗 正因著這個特殊的機緣以及身分,更適合藉由環山部落族人Sayun Simong所拍攝的《好久不見德拉奇》一片來聊聊想像中的刻板文化,以及刻板印象中的原住民文化紀錄片。 剛開始在部落進行研究時,對於「山上」、「原住民」等詞彙較為陌生的朋友,最常問的兩個問題就是:那山上有便利商店嗎?原住民真的都很會喝酒唱歌嗎? 雖然當下心中的OS是,這個老梗可不可以自行Google,但還是會耐著性子解釋山上有坑死人不償命的早睡早起雜貨店;以及電視裡也有愛喝酒很會唱歌,並且一點也不害臊公開此事的明星。 然而,有時還是會碰到「聽不懂暗示」的朋友追問:「那他們到底愛不愛喝酒呀?」隨著年紀增長,理智線也越來越容易在這個問題點上斷掉,但是,暴怒的慣性也讓我逐漸,並且深刻的理解我們(此時又回到純然平地人的身分)對於異文化狹隘的認識,無法讓族群間的裂痕、誤解被撫平。 彼此投射的想像 長輩們課本中對原住民外在形象的描述是多麼不堪:不工作、愛喝酒、成天只會唱歌跳舞(所以照理來說,我的牽手跟我說話都是邊唱邊跳吧)。 相較於牽手的家族長輩,小時求學的經歷又是另一種景象:被恥笑、直接被視為笨蛋、羞於承認自己的身分、再怎麼努力也只換來歧視。 族群間的不熟悉,常導致我們對另一個族群有他者化(othering)的想像,也就是說我們對陌生的群體,時常投射自己的想像在對方身上,並將此想像視為他們「應當、所以、當然」的樣子。例如客家人的「硬頸」、天龍國人的「自大」,原住民的「唱歌喝酒和跳舞」,除了感謝課本教育、少許的生活經驗外,究竟「實際案例」的比例有多少呢? 然而,即使到了今日原住民議題較不落入過去窠臼,也有了較深度的認識時,卻仍有少數人批評Sayun Simong的《好久不見德拉奇》紀錄片不夠「傳統」,未能完整記錄原住民文化。 哇賽!聽到此消息時,我心裡第一個反應是,是哪個食古不化的異議人士這麼堅持文化紀錄片該有的樣子?採集語料、搶救歷史、或是尋訪國寶老人,可能是過去紅及一時的作法,也可能仍舊是許多長期耕耘的文史工作者之堅持。但是,一股新的聲音、力量已然從原住民知識青年出發,聲音雖小,卻不容小覷。 Sayun在《好》一片中將故事軸線做了細密的安排,用最淡、最和緩的敘事手法起了頭,卻在結尾狠狠放了一記震撼彈。 「有一個聲音在我旁邊說:『回家吧!』」(Sayun, 嘖嘖平台) 怕來不及 回家 Sayun曾參與《司馬庫斯A Year in the Clouds》的工作團隊,在《司》片拍攝時,也讓她心中不斷醞釀出濃厚的歸鄉情。因此,結束《司》一片的工作,也讓在台北工作生活8年的她,準備回鄉,一圓自己為故鄉拍攝紀錄片的夢想。 「每一次回山上聽家人說:哪一家的老人家走了、走掉的Yaki(泰雅語:奶奶)很會織布,但她特有的織布技術也隨著她離開了。部落耆老生命的離去,以及自我認同的危機感不斷在心中翻湧。 我一直常在想:『當我們這一代的原住民青年,還在後面追趕著學習老人家所留下的傳統智慧的同時,其實也正在失去他們?』 從家庭的角度去切入部落文化的消逝、主流社會衝擊傳統農作的困境,而這也是所有台灣原住民部落的縮影。」(Sayun, 嘖嘖平台) 《好》一片利用三個關係略有距離的家庭,和主角──小米相互交織、遠離又再度靠近,串起部落自50年代以來的生命史。1956年東西中部橫貫公路的興築,帶動「中部山地園藝資源調查」,以及福壽山農場、武陵農場的建立。 位於大梨山地區的環山部落,在1950年代因政府「山地三大運動」等農業上山政策,加上中橫開通等交通條件改善等,逐漸遠離小米,大規模發展溫帶水果產業。然而歷經中美談判,GATT入關(WTO前身)等外交、貿易協定,部落大起大落,從一顆一百的蘋果,轉而投入水梨的新世紀夢。 但是,自921大地震與72水災中橫不再復修開始,高交通成本與低價進口水果競爭下,溫帶水果產業自此停留在富不了、也窮不了的窘境。 生命與文化的象徵 這段部落的產業發展史,在影片中慢慢從3個家庭的憶舊往逐漸浮現,讓人不勝唏噓,也擔心起下個世代的年輕族人究竟何去何從。然而,Sayun從一粒小米到一把小米,告訴了我們她心中的答案。 《好》是Sayun「回家三部曲」的最後一部紀錄片,從「回家三部曲」的第一部《尋找德拉奇》(嘿嘿!我有全球限量30份的其中一份)便可以瞭解:雖然該片作為畢業製作,述說環山部落平等國小的認識泰雅文化課程與小米播種做結合,但Sayun已經在尋找自己的文化與回家的路了。 因此,《好》一片出現的小米一點也不突兀,這粒小米是Sayun從台北8年生活經驗所醞釀出的回鄉小米,也是再認識部落的媒介小米。Sayun藉由小米的再耕植、小米在現在家庭中的角色,以及離鄉學子對小米味道的咀嚼,反覆述說正在部落發生的小米故事。 而小米,從醃肉(我至今還是很害怕),小米酒、過年搗小米,到小米耕植祭儀、時節與狩獵文化之關係等,處處牽動著泰雅族文化。於是乎,在3個家庭中,我們不斷地再複習、學習,與認識泰雅文化。小米,也在Sayun的運籌帷幄中,讓「在傳統文化與現實社會間拉扯」的兩個家庭,再度藉由小米種植者Yaki Yabon的家庭而緊緊環繞在一起。 (明日續,作者為環山部落影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