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佑佑:孩子的意若思鏡

吳佑佑:孩子的意若思鏡

有一段時間,和吳佑佑醫師玩起了追逐賽。每個月一次的校園個案分析,常追著她,不管是在停車場、診間、會議室、家裡,甚至假日的餐廳,緊抓著她可能的空檔,各自在電話一端看著個案資料,再聽她抽絲剝繭地做起仔細而專業的分析和建議。深刻翔實的解說,化成《哈利波特》裡的意若思鏡,引領我們緩緩探進孩子的內心,看見那一幕幕被忽略、隱藏的事實。

吳醫師就是這樣的人,忙碌不曾離身,可是遇到需要協助的孩子,再忙,她還是會停下來,在已經很擁擠的時間裡,清出一個位子給孩子和家長;「希望在孩子漫長的發展歷程裡,能為他們做點什麼,或許可以產生一丁點的改變。」直到如今,尋找可能的改變,依舊是她最執著的夢想。

醫師的小孩

「其實,當醫生並不是我的第一選項。」在父母親都是醫師的家庭裡,「克紹箕裘」的令牌一出,很難躲得掉那金光萬丈的震撼。吳佑佑嘆了口氣,偏偏他們姐弟四人就是沒人想當醫生,推來推去,「我的膽子最小,最不敢違抗父母;所以,大家都不肯配合的事,最後只好由我負責妥協囉!」於是,排行老三兼么女的她,乖乖地進了醫學院,圓了父母的心願,同時也「拯救」了全家。

父母的聖旨,曾是駭人的雷電,卻因此造就出現今臺灣兒童精神科的權威。不過,到底吳佑佑心中的第一選項是什麼?「建築或設計呀,我的空間概念超強的!」所以,當年進了醫學院,眾人豔羨的眼光下,吳佑佑說自己其實是痛苦的,「我記得上大體解剖課,同學們認真地執刀解剖學習。大體老師得來不易呀,可是,卻是我最不願意付出學習的科目;還得記住哪個部位接哪裡,太多東西要背,累死我了!」實習時,經常可以看到同學們因為可以跟到重要手術而興奮不已,「什麼啊,我根本就開心不起來!」直到現在,她還是無法理解,為什麼會有人(包括她先生,心臟外科名醫)面對這些血淋淋的畫面,看著老師揮舞複雜的操刀技巧,可以那麼著迷、興奮不已。

不喜歡血、背不起來硬梆梆的知識,選科時,吳佑佑毫不猶豫地挑了精神科,「我覺得精神科離傳統醫學較遠,多一點對『人』的研究,比較少需要強記的知識;當然,最有可能的是潛意識的行為:『選一個媽媽最不熟悉的科目』。台北榮總精神科陳映雪主任卻說,愛讀書的人都會選精神科。愛讀書?我?哈~有嗎!」

對「人」本身的興趣遠高於對病的好奇,也是吳佑佑選擇精神科的原因之一。她表示,精神治療有時可以說是一種art(藝術),不像外科,手術本身的成功與失敗扮演重要的因素;精神科,有太多的可能和空間。投注精神醫學二十多年,吳佑佑很開心:「應該說是無怨無悔。」「我常跟學生說,選自己喜歡的科真的很重要!」

吳佑佑說當初自己十分好奇,一個人會發生某種行為,是一段漫長的歷程,從因果論的角度來說,看到果(行為)之前,回頭看那個因,中間是很複雜的,「說不定在某個點,因為做了不同的選擇,於是有了不同的結果。」她感興趣的就是那個歷程,並且想知道,「如果我在這個長長的歷程中,哪個點上做了什麼樣的介入,然後整個結果就會不一樣了。」

那,有嗎?吳佑佑笑笑:「目前我還是保持樂觀啦。不過,那是年輕不懂事的想法,後來才發現現實的存在,大環境的很多狀況,不會因為自己做了什麼就扭轉局面,相較於其他因素,自己的影響其實是最小的。」

吳佑佑醫師去哪了

2011年,吳佑佑辭掉長達二十多年的醫院工作,到外頭自立門戶,開了國內極少數的青少年精神專科診所。一時間,網路上轉貼著她「落跑」的訊息,有些家長感到緊張,猛追問她的去處;有些卻是開心極了,說是以後可以不用掛號很久才排得到診。不管怎樣,都可以看到家長們對她的依賴有多深。

很有成就感吧?

「成就感?怎麼說。我記得有一次過節,下班走到醫院停車場,遇到大學的同班同學,我們三個人,一個是神經內科醫師,手上提著一大盒病患送的水果;另一個是復健科醫生,拎著幾包乾麵(復健科的病患較多是老人);而我,精神科醫師,哈哈~十根手指頭,什麼也沒有。」吳佑佑笑著說,「成就感」真的好難定義。她比較會想,「在面對情緒行為有困難處理的個案,如果我不在身邊,這孩子是不是會有不同的人生?不知道。如果他們現在都是好好的,那絕對與我無關,但就是讓人很開心、很欣慰,也謝謝他們讓我參與他們的人生。」

雖然看的是兒童或青少年,其實除了小病人本身,吳佑佑還必須同時面對孩子的父母,甚至是祖父母,「要知道,孩子出狀況,願不願意來看醫生,決定權是在大人。接著要不要治療、訓練,也都需要家人的同意和支持。」

另外,也有些孩子就醫的原因是來自家長的問題,就更需要先處理大人,才幫得了孩子。「有些個案的父母親會成為我們的個案,而有些時候,我們必須與家長妥協,以維持治療關係。」吳佑佑解釋,這中間有著環環相扣的聯結,「像我有一個正在治療中的孩子,媽媽本身有嚴重的認知及情緒障礙,她會誤解孩子的行為,卻一直要求我們改善孩子的行為。她的要求是我們無法配合的,但她又不願意終止治療。」吳佑佑一直在思考,接下來自己的角色是什麼?最後,她選擇繼續帶著孩子,「如果這孩子將來長大,回想自己的過去,有哪些時候是愉快的,哪些時候是不愉快的,至少,我們提供了他多一些的愉快經驗。」吳佑佑說,就像是在這孩子心中灑出一些種籽,雖然不知道何時會發芽,也不一定會有戲劇性的變化,但是,「我們盡力了」。

大便,掰掰

話說回來,這個愛灑種籽的女醫師,其實也是兩個孩子的媽媽。而當一位女醫師有了自己的孩子,會不會因為職業上的接觸而多了更多的擔憂?

「喔,不會。我的兩個女兒是天使!」經常面對各種狀況的孩子和家庭,每天回到家,吳佑佑最開心看到兩個天使般的女兒。而且,應該說因為自己的專業,讓她教養起小孩來,會比其他做父母的順手許多,也輕鬆許多。

「我記得小時候,每次上完廁所,媽媽都要我對著馬桶說『大便,掰掰』。」打從採訪一開始,一直在旁邊聆聽媽媽講故事的大女兒,忽然開口說起小時候的趣事。她一直搞不懂,為什麼非要跟大便說掰掰。
「怕妳會有分離焦慮呀!」聽著女兒吐自己的槽,吳佑佑以一種看似淡定又專業的口吻解說。

半途才加入訪談現場,一直默默低頭玩手機的小女兒突然也噗嗤笑出聲來。吳佑佑隨即轉過身端起她的臉:「看,這個小女生就是愛笑,從小就是這樣,放學回到家還是在笑,不曉得有什麼事可以讓她這麼開心!」小女兒抬起頭來撒嬌地看了媽媽一眼,算是做了回應,然後又繼續低頭玩手機。

孩子的眼睛是一面鏡子,往往映照出口語、表相底下的家族故事。眼前,吳佑佑女兒們的眼睛,便是清透極了的鏡面,漾著自信、自在、安全和穩定的光采;一看就知道,背後有著極大的愛的力量在支持著、灌注著。

據這兩位讀大學的天使們透露,在家裡,爸爸是世界上最棒的物質供應站,而媽媽,則是她們談心的最佳對象,「算是精神供應站囉!」

因為對兒童心理有高度的認知,吳佑佑說自己絕不當高壓媽媽,也絕不會拿出當年的家族令牌;從小,她尊重孩子們的決定,也任她們自由發展,「老實說,我的女兒都很乖,該做的事會自動自發,讓人很放心,所以我不太會去管她們。」

「嗯,是啦,只是有時生氣起來,會大吼『妳們還不趕快去……』!」大女兒瞄了媽媽一眼,很自適也很得意地又透露了一點點小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