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亮美人腿—埔里茭白筍傳奇

照亮美人腿—埔里茭白筍傳奇

南投縣埔里鎮有「茭白筍王國」的美譽,包辦全台9成以上的產量。利用人工光照調節產期,這個俗稱「美人腿」的埔里名產,每年收成從2次最多增為4次,堪稱近10年來最有創意的農業革命。
在農民與研究單位的合作下,這場革命持續進行;近期新加入LED燈具的應用,把埔里的「美人腿」照得更加亮眼。

山城埔里的鄉野景致,近年因茭白筍而有了改變。白天仍是綠油油的水田風貌,傍晚開始,像中了魔咒,各處田埂陸續亮燈;無數個光點串連成線,趕在夜幕完全籠罩之前,織成一大片橙色燈海。走國道6號行經埔里,目光很難不被這綿延數公里的景色吸引。

根據農委會農糧署的統計,2010年埔里茭白筍種植面積近1,800公頃,占全國栽種面積的85%,規模相當於70座台北大安森林公園;產量四萬二千五百多公噸,占全縣97%、全國92%。

埔里茭白筍除了滿足國人需求,每周還可出貨日本800~1,000公斤,近5年平均年銷50公噸。以國內交易價格估算,「美人腿」至少為埔里創造20億台幣年產值。

為埔里創造20億台幣年產值。

埔里越夜越美麗的燈海,就是茭白筍夜間生長依賴的光源,發想者是農委會農業試驗所助理研究員黃晉興。有趣的是,專長植物病蟲害防治的他,當初被派到埔里,並不是為了研究光照與茭白筍的關係。

2000年5月埔里茭白筍首次爆發「基腐病」,數百公頃的茭白筍根部無端潰爛,農民損失慘重。黃晉興奉命前往協助防疫,不過,還沒釐清基腐病的機制,隔年又發生茭白筍的「矮化障礙」,讓他措手不及。

幸好,他很快發現,基腐病病原菌藉流水入侵茭白筍採收的傷口,只要每次採收末期確實把田間積水排掉,就能避免感染。

防疫成功,正當各路專家陸續撤離之際,當時仍是農試所菜鳥的黃晉興受命留下來處理茭白筍生長矮化的難題;習於與害蟲打交道的他,一時還理不出頭緒。

抗矮化成功

傳統上,埔里茭白筍一年採收兩期,集中在4至6月及8至10月。就第一期筍而言,農民長久以來遵循的耕作節序是:冬至(12月21、22或23日)後將筍苗種入田裡生長,100天後(隔年4月初)即可採收春筍。

不過,不少農民抱著預期心理,提前耕種,以求提早採收、上市的茭白筍能夠賣得高價,結果卻往往結筍狀況不佳,筍肉甚至只有10公分長,大約只是正常大小的一半。

2001年,黃晉興硬著頭皮上陣,在拜訪多位遇到茭白筍矮化障礙的農友後,無意間發現路燈下的筍田並沒有發生矮化障礙,因此,他推論矮化的可能原因是:因為日照較短,茭白植株生長緩慢而黑穗菌活力相對旺盛,導致幼株結筍。

茭白筍植株的莖部之所以會結筍,寄生其上的黑穗菌居功厥偉。黑穗菌為了繁衍下一代,指揮大量養分前往莖部累積,使嫩莖薄壁細胞數目增加3倍、體積膨大15倍,整個莖部因而膨脹45倍成筍,筍實內的孢子就是黑穗菌的下一代。

黃晉興用「懷孕」做比喻,向筍農解釋「矮化」現象:「就像少女懷孕,胎兒較容易出現健康的問題。」

之後,黃晉興開始研究茭白筍生長的日照條件,經過兩年反覆的田間測試,證實每日14小時以上的日照長度可以避免植株提早孕筍。
然而,冬至後種筍,勢必遭遇冬季日照較短、茭白受光不夠的限制,如何解決?黃晉興設計出一套既能延長光照,又能提前收成的「顛覆農法」:把第一期筍開始種植的時間提前至11月中旬,並架設4公尺高、每盞400瓦的金屬鈉燈(每分地架設2~3盞),連續照射60天至隔年1月中旬。

黃晉興發現,日落後,接受每日延長4~6小時甚至全夜光照的茭白植株,幾乎全無矮化的現象。翌年1月中旬停止人工光照後,再讓茭白植株接受40天正常日照,即能在2月底、3月初結筍,此時採收,比盛產期提前1至兩個月,售價較高。

產期革命 2收變3收

以往,每年國慶日之後至隔年3月是茭白筍收成的「空窗期」,「冬筍」可遇不可求,縱使種得出來,品質也不會太好,黃晉興來到埔里之後,才證實與日照不足有關。

遇到黃晉興之前,現年56歲的筍農潘性雄不信邪,每年國慶過後都會「手癢」,非得種個幾分地,嘗試打破「冬筍」魔咒。

與丈夫一起下田的潘太太說,成功結筍的機會很低,大概每三、五年會成功一次,失敗的筍一公斤5元都沒人要買,但僥倖成功的,每公斤可以賣到150元以上。

個性開朗的潘性雄很不好意思地說:「感覺很像在賭博。」
這種「價格三溫暖」,台灣農友普遍都曾洗過,只要產期集中或大夥一窩蜂栽種、同時採收,市場供過於求,價格必定崩盤;反之,物以稀為貴,定價再高都有人買。

2005年,對光照與茭白筍生長調控研究越來越有心得的黃晉興,輾轉聽說埔里有這麼一號具有「賭徒性格」的人物,二話不說,立刻請人帶路「殺」去潘家,試圖尋求兩人合作的機會。在此之前,黃已被至少3位農友「嫌棄」,他們對人工光照存疑,認為拿燈照「美人腿」,無異於是痴人說夢。

黃晉興「五」顧潘宅,潘性雄每次都只顧著下田工作,根本懶得理他。

「黃看起來很『跩』」、「我只好秀出病蟲害防治看家本領,『利誘』潘跟我合作,」已經成為最佳拍檔的兩人,受訪時一搭一唱。
2006年,不可能的任務正式展開,目標是在12月至翌年1月產筍,試圖打破茭白筍1年只能2穫的限制。

慣行的耕作方式是在10月收完第二期茭白筍後,休耕並準備新苗種來年第一期筍;黃晉興則在潘性雄田裡,顛覆傳統種法。

黃晉興主張的方法是,10月不休耕、不犁田整地,而是實施連續栽種:排水後,砍除地上枝葉,只留莖的基部及地下縮短莖,之後便開始每日夜間光照6小時,為期兩個半月至3個月(視植株生長狀況而定),然後關燈以利孕筍,於自然生長15~30天後即可採收。此即為埔里史無前例的「年收第三期」茭白筍。

黃晉興2006、2007連續兩年以此連作種法大獲全勝,搭檔潘性雄也樂得大笑。

根據農糧署的統計,1996年底至1997年初,南投茭白筍冬季交易量約30公噸,平均交易價格約每公斤台幣30元。

相較之下,黃、潘田間試驗的第一年,南投茭白筍同期平均交易量達34公噸,收成確實比往年增加,價格升至每公斤50元;第二年的交易量再增至35公噸,價格飆至每公斤62元。

黃晉興2001年第一次光照試驗雖然成功,卻沒有引起農友廣大迴響,截至2005年底,採用人工照明的筍田只有50公頃。

然而,潘性雄田裡的「奇蹟」被奔相走告之後,跟進者眾,每年陸續增設照明設備的田地面積達數公頃,目前大約已有1,000公頃的埔里茭白筍田,全年實施金屬鈉燈夜間光照。

而且,越來越多筍農實施冬季產筍、一年三收。農糧署的資料顯示,2010年11月至今年3月南投茭白筍交易量,衝至歷史新高,達160公噸,價格經過之前兩個冬季的震盪,已逐漸盤整回穩,每公斤市場交易價56元。

LED借力,省電過半, 收成增重1成

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埔里筍農藉光照調整產期、避開一窩蜂同時採收,雖使收入穩定,但每天6至8小時實施人工光照,卻讓全鎮年度電費暴增五千多萬元。

此外,每戶農家設定的產期不同,相鄰的兩塊筍田難免會有完全顛倒的生理時鐘,一邊需要照光刺激生長,另一邊則需關燈結筍,前者的強光干擾後者,每每引發農民之間的糾紛。

在經濟部與農委會合作的專案計畫下,工研院2010年10月加入黃晉興夜間光照與茭白筍生長的田間試驗,希望藉助LED燈照明科技,幫助農友壓低電費成本。

筍農潘性雄2010年撥出一分地做試驗,工研院出資幫他裝設一百多顆10瓦的LED燈泡,包含紅、藍、黃、白四種各有不同波長的光色,希望找出最適合茭白筍生長的LED燈色組合,並改採「分散式」照射,將燈泡直接低空掛在筍田上方。工研院材料與化工研究所功能設計與複材研究組副組長黃添富強調,燈泡垂吊高度、掛燈間距等都經過精密測試,未來將是該院的獨門技術。

他解釋,採用LED燈泡照射的另一個好處是:茭白筍受光較均勻,光合作用的效率也較好且不會干擾鄰田。

以今年2月結束的第一階段試驗來說,黃添富表示,LED燈泡比金屬鈉燈省電50%,茭白筍收成噸數則增加1成,成效顯著。

潘性雄的筍田目前在進行第二階段的LED照明測試,面積擴大到一甲地,筍田上方掛上三百多顆植物生長亟需的紅光與藍光LED燈泡;農試所預定12月底統計收成噸數,工研院則已預估可以省下90%的耗電。

「成本」,將是筍農考量未來是否改用LED照明的關鍵。黃晉興試算後表示,每甲地安裝LED照明設備(含燈泡)費用約台幣26萬元,比金屬鈉燈貴11萬元,但LED燈每年電費可比鈉燈節省兩萬多元。

埔里之所以成為茭白筍之鄉,與栽種的品種有關。早年南投地區種植「青殼種」,品質參差不齊,筍肉易有黑點、賣相不佳,生長期長,12月種,隔年4、5月才能收成。

英雄惜英雄

距今30年前,南投埔里農民陳敢當,意外發現一株特別的茭白筍,可提早至3月底採收,筍身潔白光滑,沒有青殼種常見的「黑心」。

此外,青殼種茭白筍必須栽種在深及腰部的水田裡;陳敢當發現的茭白筍則僅需種在水深及膝的田裡,大幅改善了田間管理的效率。
埔里目前栽種的茭白筍,即是當年陳敢當發現的品種,農業界將其命名為「早生青殼種」。埔里人為它取了響亮的別名──敢當種,向發現者致敬,也感謝他將此品種免費分享農友栽種。

埔里人都知道,當年陳敢當田裡常遭竊,三不五時就有「盜筍」者光顧。後來,不忍看到自家筍田被挖得坑坑洞洞,陳敢當主動把筍苗分送給農友。

「要就直接來找我拿就好啦,為什麼要偷呢?」回憶這段往事,現年已經75歲的陳敢當笑得樂不可支。

也因為當年盜取陳敢當的茭白筍有如盜寶,因此「敢當種」又有「賊仔種」(台語)的稱號。

「沒有『敢當種』,就沒有埔里茭白筍產業,」黃晉興說。他估計,陳敢當放棄的品種權收入,每年超過千萬台幣。

「都是黃博士的功勞,(埔里夜景)現在像顆火球,」不居功的陳敢當,則把茭白筍栽作方式的改良,歸功於黃晉興的專業與熱情。
陳敢當已經交棒兒子經營的筍田,近年也架起了金屬鈉燈。年齡相差三十多歲的黃、陳兩人之間,有著滿滿的英雄相惜之情。

一位是堅持解決農民問題比寫學術論文更重要的植病防治專家,另一位則是未來必將被寫入台灣農業發展史的傳奇名人,因為有他們,以及農民與研究單位的合作,台灣農業的發展,才能不斷更上層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