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放手

在養育孩子的過程裡，父母除了要堅定自己的立場外，還要對抗另一種非常可怕的阻力，那就是親戚長輩們的無端干預。

中國人在這件事情上，雖然已經開始進步了，但離理想還是有一段很大的差距。同處一個屋簷下，好像別人的孩子都是自己的一樣，完全無視孩子親生爸媽的存在。

我連例子都懶得舉，隨便哪個人身邊都能聽到一籮筐的苦水。食衣住行，都可能有人隨便插手，還幫你管教你的孩子，如果他們的觀念與你相同也罷，偏偏常常是相距十萬八千里遠。

今天我要談的不是食衣住行上的干預，而是「收受禮物」方面。

從孩子懂事以來，除非有正當理由或是節慶，不然我不會買非必需品給孩子。「媽媽，這個鉛筆好可愛。」「媽媽，這個小熊娃娃好可愛啊。」在現代這個社會，好可愛的東西真的太多了，如果想買就買，只會讓孩子的心靈更貧乏，不會更富足。

「媽媽不會隨便買東西給孩子」，這個原則孩子已知道。而且，從一開始，媽媽以外的人，不管是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舅舅舅媽，即使是再親近的人，我也會明白地告訴孩子：別人的禮物，我們不收。除了有特別的理由，例如生日。

為什麼我要這麼不通人情？其實我別無選擇。剛剛我已經說過了，中國人的習慣，不管你家的規矩如何，我照樣我行我素。如果讓小孩發現，原來我拿不到的東西，都可以從長輩這邊得手，那媽媽的教養原則，不是形同虛設了嗎？

「媽媽，今天跟舅舅出去，他說要送我樂高玩具。」

「媽媽，今天跟舅舅出去，我看到了一個好喜歡的包包，舅舅就說要買給我。」

十三年過去了，女兒和兒子仍然從未無故接下舅舅的禮物。女兒曾來問我，「我想要一台輕巧的小相機，舅舅剛好有一台，他說他不用了，可以送給我。可以嗎？」

「不行。」原因很簡單，那台相機舅舅是否沒用，我們不得而知，但是，舅舅很想滿足他最愛的姪子姪女的願望，卻是很明顯的。做媽媽的我，不想買東西送給孩子嗎？想，想死了。今天我如果真的放寬了對孩子的規矩，那送孩子禮物的權利，我怎麼肯拱手讓給別人呢？我自己就先大買特買了，怎麼輪得到舅舅你呢？

十幾年來，每回看到可愛的孩子望眼欲穿的眼神，我都強忍了過來。哪個父母不希望看到孩子心願被滿足的興奮神情呢？我之所以忍著，是因為我知道，好習慣、好品格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隨著孩子年紀漸長，媽媽養育孩子的方法也要有所變通。兩年前，女兒很想接下她的舅舅的相機，只因為我不准；但是現在，「孩子總有一天要自己當家作主，凡事都要徵求媽媽的同意，絕對不是長遠之計」。今年，女兒要升國二了，而且，青春期該有的「反大人症狀」一年前就開始浮現─所以我覺得時候到了。

「從此以後，他們要不要收你的禮物，讓他們自己決定，好不好？」趁著暑假孩子又跟舅舅混在一起時，我問了弟弟。

你知道這位舅舅有多高興嗎？他就像隻被禁錮了十幾年的小鳥，突然被放出了籠子飛翔，「好啊，好啊……我明天就去買東西。嘿嘿嘿！」

但是我沒忘了我的猶豫：「因為他們現在想要的東西，都得看中文書然後集零用錢來買，如果東西都有人送，那何必還要花力氣去看書呢？」

於是我的弟弟開始安慰我：「你們一年才回台灣兩次，他們總不會想要什麼都得等到這個時候吧。不可能的。

「況且，你給他們的觀念，都已經『刻』在他們的腦子裡了，很難改變的啦。」他沒說什麼觀念，我也沒問。

第二天，我看到弟弟手上拿了一台最新款的相機，可以潛水十尺，可以防摔兩尺，在我眼前晃啊晃的。意思很明顯，是你自己說要放寬標準的，我這就要去「孝敬」我最愛的姪女了……怎麼樣？

其實我心裡還有另一種想法沒明說：接受別人的好意，也是一種生活智慧。

孩子大了，我必須給他們機會學習。弟弟是我認識的人當中，最大方的；由他來給孩子這樣的學習機會：什麼禮物可以收？什麼限度該停止？真是最適合不過的了。

「媽～媽，姊姊拿了舅舅送的相機，這樣很不好。」弟弟一進家門就大聲嚷嚷、抗議連連。

「下次舅舅送你樂高積木，你也可以拿啊─。」請小心，這種話我是不會說出口的，我只說了：「是我讓姊姊自己決定的。」弟弟沒接著問「那我呢？」。

他們的人生考驗就要來了，姊姊弟弟，小心接招囉。

後記：

弟弟傳來了一封電郵，是給兒子的。上面寫著：「這個型號的樂高酷極了，你有沒有？我在台灣幫你買一個好不好？」

我看了想笑，這個好舅舅，我們回到了香港，還不肯「放過」我的孩子。電郵是寄到我的信箱，放學後，我叫兒子去回信。

兒子噠噠噠地回信，三言兩語就送出去了。我問他怎麼回的？「親愛的舅舅：我沒有。但是不用了，謝謝。」我從沙發上瞄向兒子的背影，好奇地問他：「你不喜歡啊？」孩子有自己的喜好，不是什麼樂高樂透都喜歡的。

他冷冷地說：「你瘋了啊，我當然喜歡。」

然後，媽媽沒說話了。這時候我該讚美孩子很懂分寸嗎？不，我還不能，我只能默默地祝福他。

兩天後，弟弟又來信了，這回是說他可以用七折的價格買到XX型號的樂高，問兒子要不要？我心裡笑得更樂了，很想看看這舅舅如何和外甥鬥法。弟弟的回信是：「Dear 舅舅，No, than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