壟斷,是離性感最遠的一件事

抵達每個異國城市,我總迫不及待先鑽進書店。然而這東歐小國的書店,與別處不同:堂皇廊柱、挑高拱頂,卻陰森冰冷,空氣凝滯懸浮塵埃,樓梯扶手蛛網滿佈。掛著合作社的招牌,看來像是前蘇聯時期徵收了前朝王公貴族的舊宮殿,一掃原該有的精緻奢華,改成簡陋的地區營業處,吝嗇,蕭條,埋在牆內的暖氣管某處,有乾癟的死老鼠在默默發酸。

沒有開架式陳列,只有屯滿紙箱的倉庫,眼高於頂的櫃台。顧客排隊,交錢,提貨,自備推車,領走一箱箱書。原來,書店賣書是每半年收一次費,每人進門先交三千二,書店一口氣給你一百本書。

我好不容易排上了隊,遞出錢說「我只要那一本....」還沒照單子唸完書名,肥胖的白鬍子店員大叔翻翻白眼,把錢掃落地面,不賣。

他揮手示意我走開,下一位迅速越過我補上交易位置。

我楞在當場,好心大嬸把我帶開去角落收驚,附耳低語:「傻瓜,要就全買,不要拉倒,一本都沒有。」

我問,「難道你們有辦法讀完一百本嗎?」

大嬸翻開紙箱給我看,「誰看吶?今年拿到的書,這本去年就給過了,還有這本已經重覆發了十年以上,越來越糟,往往拿回家發現沒一本像樣的,簡直是詐騙集團,多半書本都拿來當柴燒。你看排隊的人一年比一年少得多了,只有老人窮人,要不就像我,家有殘障兒子出不了門,負擔不起別的娛樂,只好讓他讀點書消遣,他讀了就整天罵這些書夠爛,還罵我,說要不是滿街像我這種發瘋的蠢老太婆還肯掏錢買,書哪會淪落到這麼爛。我轉了三趟車,氣呼呼去找出版社訴冤,結果連出版社也罵我,說要不是滿街像我這種發瘋的蠢老太婆專愛掏錢買,他們哪會淪落到要做這麼爛的書,他們那些住大房子大花園開大車的大人物,全都是被我這老乞丐婆給逼的,才會幹出這等下賤事來。你看看,這是什麼世界?要不是兒子沒別的可讀,哪會來這兒找氣受。」

總之讀者沒得選擇,管你全部精選好書,還是本本廢紙,都得照單全收。

我問:「看來你們這兒開出版社還真容易,只要出書就包銷穩賺,根本不用花心思去想內容。我們那兒,出書要吸引讀者來買,每個人想盡辦法,都想到快要便秘了呢。」

「出版社書做好做壞都拿同樣的錢,不愁沒人買,這麼搞下來,哪有人真金白銀去做好書?出版社當然全都在收購擦屎的廁紙裝訂來賣,最好是回收家家戶戶領了以後扔掉不要的書,發給我們再賺一手。這麼好的生意,當然不是誰都可以開。前幾年有個傻佬要開出版社,就他還肯花錢把書做好一點,讀者開心了,出版社們緊張了,怕讀者有了他、就不要那些出版社們,幸好書店不讓他進來賣,他申請了好幾年都沒成,賠了一大筆錢回老家去了。所有出版社鬆了一口氣,連續開了一個月的宴會慶祝。接下來我們領到的書,一本也沒例外,全都是些擦過屎的廁紙。你看,這頁還拖了一絲痔瘡的血跡。」

他們簡直住在地獄裡,我淚眼汪汪望著她那飽經風霜的臉龐,抖著嗓子問:「這種書怎能看呢?」

「我不看書。」大嬸說:「我看電視。」

這下又是一大震驚。

他們的頻道在系統台可以自動上架,不必經過政府NCC審查;也不必花上幾億創業,誰都能在車庫搭個攝影棚開播,每年都多幾家銳氣蓬勃的小電視台加入競爭。

那些跨國影視集團的頻道並不受歡迎,反而當地自製節目很多,包括晨間孕婦瑜珈、小學三年級數學的遊戲教學節目、運動主播報導式的國會議事轉播、城市同志老人院喜劇、用黏土動畫表現的全球金融分析、兒童版政治模仿秀、為全印度弄蛇人所舉辦的星光大道外景歌舞比賽(這陣子他們很瘋印度)、動物園明星北極熊和天文學老教授搭檔主持的科普時事節目、連線互動電玩頻道、手機APP大賽綜藝節目等。各種族裔移民都有自己語言的頻道,報導他們所關心的議題和家鄉消息,有些看來像是紀錄片影展會放的片子。當然還有人情連續劇。

觀眾只為喜愛的特定頻道付費,就像訂報紙,你不必同時訂六十家報紙才能看到其中一份報。政府並不脅迫觀眾連帶訂閱那些混吃等死的爛台,狗屁節目沒人付費就自動消滅。

當晚我借宿大嬸家沙發,端著晚餐空盤,任憑麵條的醬汁在盤緣凝結成硬渣,也不忍移目離開半步。我忍渴,憋尿,對著螢幕看到通宵無法自拔,時而哭,時而笑,時而深思,時而振筆疾書。等破曉天光透進窗簾後,我的結論是:這個國家的電視好看到不行。

「電視這麼好看,為什麼你要讓兒子看那些爛書?」我問。

大嬸覺得我好笨,憐憫地看我什麼時候才會想通其中奧妙:「這樣他才不會跟我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