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時間裏的影舞者

恍惚中聽到床頭的小鬧鐘響了,很細微但很堅定清晰,那是時間的聲音。早已經起床的我奔回床頭邊的小桌前,四下張望,找不到那個小鐘,就像我找不到「時間」這個討厭的傢伙一樣。是的,我早已經起床,因為我根本沒有睡著。一整夜反覆起來了好多次,天就亮了。我無法阻止小鬧鐘那令人不安的鈴聲,因為我發現小鬧鐘不見了。真的消失在我的視線範圍內。我越來越慌。「時間」,你到底躲在那裡?

快遲到了。我照例用電話叫車隊的車。才上車,司機便開心的叫我「大導演」。每次有人叫我導演時,我便確定此人並不真的認識我,只從不同媒體中隱約知道我和電影有一些牽連。就像對著長輩喊「老師」一樣,不容易犯錯。這位年紀和我相近,連名字都和我相近的司機是一個政治分析師,上次載到我時異常的亢奮,甚至到了目的地還故意多繞幾圈說不必算車資。他向我報告他在政論節目中聽到某些名嘴對我的批評,他想向我澄清一下。我為了滿足他和我的巧遇,在路程中便向他一一解釋。從此他對我更有興趣了,因為他見到了我本人,一臉老實模樣,一定是被奸人所陷。

車子停到了士林中影文化城附近我喊停,我下了車看到的是連棟的餐廳,我又找不到昔日工作過的熟悉地方了。「時間」啊「時間」,都是你這個無情無義無血無肉的傢伙害的。終於,看到了一個走進廢墟的入口,旁邊就是一家剛剛才為了司機無法找零錢,我還走進來買罐水找零錢的。店長很客氣的對我說,你還會買罐水,謝謝你囉。我已經到了入口,卻又走遠去尋覓?這不是人生常常有同樣的景況嗎?其實你已經找到了對的入口,偏偏不得其門而入,朝著反方向尋覓。

我見到了高髙瘦瘦戴著一頂毛缐帽,有點仙風道骨的耿瑜,她永遠一臉笑意,說話緩慢打結,她向我揮手。這是這部紀錄片在月底交出A拷貝前的最後的拍攝班,整部影片結構大致完成,我的工作很輕鬆,我只要在看似廢墟,其實各處正在重建的中影文化城的街上和攝影棚來回走動便可。導演和攝影師只是透過我的走路,甚至大約的輪廓,或光線反差下的影子。整部紀錄片是企圖透過義大利、法國、美國、日本、中國大陸、香港的電影人的觀點來回顧那場發生三十年前,1980年代的臺灣新電影。

耿瑜是我們那個時代的典型文青,是個很有行動力的小女生,從加入蘭陵劇坊,到跟著侯孝賢拍戀戀風麈,又去了奧美廣告當製片人,年紀輕輕就經歷大戰役。我對她最深刻的印象便是在西門町的紅樓拍片時,有個燈泡壞了,在場的男生沒有人夠高到可以摘下燈泡。唯一的女生耿瑜走過去,瀟灑輕鬆的取下了燈泡。我離開電影工作和兩個老朋友組了一家製作公司,正發愁如何去找商機,忽然想到了在奧美的耿瑜,她二話不說的丟了三隻片子給我們。我一直記得這個在江湖中很講義氣的小女生。有一天,我去了一家電視公司當總經理,有個很重要的主管位子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我想到了人脈豐沛又有理想性格的耿瑜,我打電話給她,她吞吞吐吐的說,她正在替一個沒有太多經驗的年輕導演找資金拍電影,已經承諾了,不好意思反悔。

她寜可錯失一個有權有錢的位子,過著樸實貧窮的生活,自在的去完成她認為重要的事。之後,只要是她找上了我,再忙再累,我也都是一句話,就像這部紀錄片的拍攝。或許,這便是從舊時代一直來到百花齊放的新時代,對年輕時夢想尚未幻滅的最珍貴的微光吧。這微光並未因為被「時間」這傢伙被關閉。

我在陽光下和我的影子一起重溫三十年前的陽光和風,想到了黑澤明的那部描寫日本戰國時代的電影「影武者」,此時此刻,忽然覺得自己就像那個當武田信玄死後替身的小偷,不斷揮舞著的只是一個別人巨大的影子。就像那個後來被我在抽屜裏找到的小時鐘。不管它有沒有被找到,時間永遠不會停止,時代永遠向前走,我們永遠只能努力扮演著一個認真表演的影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