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想假裝自己並不在乎—面對一個陌生人的死亡

當我從手機上看到一位導演朋友傳來的簡訊時,當下的反應是,我好想假裝自己並不在乎。

因為,我正趕著自己快遲到的行程。這是中秋連續假日的前一天,天空陰霾飄著細雨,行人神色皆匆促。我匆匆衝進快要停止交易的銀行辦點事情,我沒有立刻離開銀行,因為我的涙水已經止不住的流了下來。我暫時躲在銀行的角落偷偷流淚,我怪自己怎麼如此脆弱,為一個陌生人的死哭成了淚人兒?在沒有人注意的角落,我再度打開手機,再看一次導演朋友在下午兩點四十五分傳給大家的簡訊:「大埔張藥房主人張森文確定自殺身亡......」後來才知道,這通簡訊距離一個釣魚的人在苗栗大埔公義路旁的溝圳,發現六十歲的張森文俯臥著的屍體才差十五分鐘。最近這半年,我們這群朋友都是用這樣的方式相互通報許多事情發生時的現場狀態。可是,這樣的悲劇,最早知道又能怎麼樣呢?
 
我離開了銀行,跑步穿過快要由綠燈轉為紅燈的四線大道,我伸手攔下一輛車,司機正聽著廣播,無可避免的,又是像連續劇情節的宮廷內鬥戲「馬賊擒王爺」。在亂世中出身馬賊的大元帥,以為以「公義」之名,活活生擒來自民間信仰的王爺,正是「天賜良機」。沒有想到來自民間的王爺輕輕揮舞衣袖,也以「公義」之名回敬馬賊一招。目前還沒有人談論那個死在「公義」路旁溝圳內的小人物張森文。這一天,正好是中秋節的前一天,正好是苗栗大埔張藥房被拆除滿兩個月。

張森文的兒子張元豪傳了一通簡訊給一直關心大埔事件的「台灣好生活電子報」總編輯關魚:「我真的沒有爸爸了。」正當我在照顧孫子時,從手機收到了關魚的一封信,她告訴我同樣一件事,她說,張爸爸終究沒能撐過去。她在給我的信中附了一篇在三點二十六分發出的完整新聞報導,題目是「一起幫天上的大埔張爸爸討回基本公道」。當下我沒有立刻閱讀這篇報導,因為我正抱著孫子,因為,我好想假裝不在乎,因為悲劇已經無法挽回。

那是蘇力颱風登陸的夜晚,七月十二日,我們照常風雨無阻的舉行第十八次的反核四五六運動,關魚出現在那個暴風雨來襲的自由廣場。就是在那個暴風雨來襲的深夜,她交給了我一份厚厚的「大埔事件始末分析報導」。我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失眠夜,一口氣讀完了那一份沾著雨水的厚厚報導,完全了解了事情的荒謬始末。六天後,苗栗縣政府以會影響交通的理由動手拆了張藥房。十一天後,我和一群導演去中興醫院搶救在抗爭過程中受傷的學生,十五天後,我們去苗栗大埔張藥房現址參加電影「狀況排除」的放映。拆屋滿一個月時,我們更去參加了「把國家還給人民」的活動。後來,我經過內政部時,偶爾會去看看那些被佔領的民眾所栽種的青江菜,拍些照片貼在臉書上。據說,一個月後那些青江菜就可以摘來吃了。我內心還保存著一絲絲溫柔的盼望,以為可以等到公義的那一天。

一個月終於到了,我還來不及去內政部探視青江菜,竟然得到了這樣的消息。我打開關魚寫的那篇報導,想著這樣一個無助的和我一樣是戰後出生的六十歲男人,一個原本奉公守法的公務單位的小雇員,和妻子經營著一家小藥房,拉拔孩子們長大,以為那就是他的圓滿人生。眼見守不住自己花了一輩子經營的張藥房,曾經絶望的對妻子彭春秀說,「我對不起妳,我沒能守住家。」他也曾經發出「屋在人在,屋拆人亡」的悲鳴,強烈暗示了這個悲劇的發生。其實我們都知道在被拆屋前,他並未放棄希望,他曾經以為有那麼多人站出來幫助他,曾經也相信公民力量能救他,他也曾經投入聲援其他受迫害的弱勢團體,也曾經積極參加大學生的社團研討會。

後來屋子還是被拆了,其實,他也試圖振作起來繼續參加每一次的抗爭,他想學習改變自己的角色。
但是他想要活下去的意志逐漸在鄉里的耳語及媒體的諷刺中越來越衰弱,因為一個六十歲的男人辛苦一輩子的家園夢已碎成片片段段。

又是一個風雨交加的天兔颱風夜,我們大夥帶來柚子、月餅,用過中秋的團圓心情進行我們跨過半年的反核四五六運動。輪到我上台發言時,我好想假裝不在乎的談論這個和我年齡相近的陌生男人的死亡,我還想用輕鬆的口氣開場,可是不爭氣的我,為什麼又哭了起來?在眾人面前,我哭得很痛快,我知道,這一次有狂風暴雨替我掩飾淚水,我可以大聲承認其實自己非常非常在乎。在這兩個颱風來襲的兩個月期間,我的心緒被事情的發展緊緊綑綁著。

當我望著大雨中那上百張淌著雨水混合著涙水的溫柔臉孔,忽然覺得,我們,我們一定討得回這個公道的。那怕是一年,五年,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