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恨

這個星期四下午，雲林縣古坑鄉下了一場傾盆大雨，狂雨打得房舍屋頂轟轟作響，幾乎壓過鄉公所禮堂裡播放宣傳影帶的聲音，由於前幾天中台灣才飽受淹水之苦，我憂心地看著窗外，心想，

「雨這般下法，沿海地帶怎麼辦？」

縣政府的人員安慰道，

「這是午後雷陣雨，下在山區的機率比較大，海邊應該沒事！」

我鬆了一口氣。

可能因為我這個里長是國台語雙聲帶，又有媒體及演講經驗，這幾天獲邀到雲林縣各鄉鎮主持一系列的「水井總登記」宣導活動，感受到異鄉不同的風土人情。

幾天前某鄉鎮的一次宣導活動裡，下午兩點報到，兩點半才正式開始。牆上時鐘的分針才剛跳過兩點，一位七十幾歲阿桑已經走入會場，她頭髮灰白，村婦樸素打扮，滿臉笑意，似乎對這種活動有高度興趣。簽到時，我看到她的名字裡有個「雪」字，因此稱她「阿雪姨」。

阿雪姨入座後，我遞上杯水，她笑著說「我自己有帶！」拿出的一只寶特瓶給我看，裡面裝滿了自備的開水。

「因為要吃藥，我身上隨時都有帶水，已經好多年了！」阿雪姨解釋道。原來老人家長期為疾病所苦，沒等我發問，她已經從身上拿出一包包藥物，告訴我，

「我頭痛的時候，就是吃這種藥！」

我很同情有頭痛毛病的人，聽說痛起來會有要命的感覺，看到阿雪姨隨身帶著藥物和開水，更相信這種說法。

「我會頭痛，是被丈夫拿酒瓶打的！」

啊？聽起來很驚悚，但老人家講的時候，臉上笑笑的，似乎講的是別人的故事，而不是她自己的。

看看時鐘，離活動開始還有二十分鐘，我索性坐下來與她聊天，老人家把故事從頭說了。阿雪姨嫁入夫家時，經濟狀況不好，她把值錢的嫁妝拿去典當，買了一台中古計程車，讓先生載客營生，之後遇到蔣經國的十大建設，她不斷存錢，前後買了三台砂石車，雇用司機為國道工程載運砂石，家庭經濟狀況漸漸改善。

有錢後，丈夫開始上酒家，並有暴力行為。有一次先生要她把頭髮留長，她以為先生覺得女人留長髮比較好看，就照著做。後來才發現，原來先生要她留長髮不是因為「比較好看」，而是「比較好抓」。丈夫酒後失控，會抓著她的頭去撞牆，早期的鄉下這種家庭暴力經常被姑息，苦難中的阿雪姨則用宗教信念來支撐自己：

「每次他打我，神明都會保護，所以才沒怎樣！」

但某在一次爭吵中，先生拿了一個酒瓶，直接從她頭上打下去，阿雪姨頭皮內嚴重瘀青，醫生用針筒從她頭上抽出淤血，阿雪姨開始出現頭痛的毛病，從此藥不離身。

阿雪姨七十歲那年，先生因肝病過世，再也不能打她了。

「我不撿恨，這幾年過得很自在！」阿雪姨笑著說道。

她有一個兒子、四個女兒、十一個孫子，還有好幾個曾孫子，都住在外地。每天晚上，兒女、孫子和曾孫子會輪流打電話回家請安。她說家裡有八個空房間，過年過節兒孫們回來都有地方住，兒孫們過得都好，而且孝順，讓阿雪姨臉上經常漾著笑意。

相談甚歡，但活動時間到了。我上台主持，每講幾句話，只要稍微停頓，阿雪姨就用力鼓掌，非常捧場。活動結束後，她帶了一個小紀念品和滿臉笑意回家，等晚上孫子、曾孫們打電話回家，聽他們喊「阿嬤！」、「阿祖！」、「你吃飽了嗎？」享受老人家的幸福時光。

「記恨」兩字在台語說成「撿恨」，非常傳神。歲月匆匆，有些東西該撿，有些東西不該撿，阿雪姨今年七十五歲，七十歲以前，她的生活像煉獄一般，但那些恨，她不撿，她撿的是七十歲以後的每一天。

「人生七十才開始」，我以前一直覺得這句話是神話，沒想到這次在雲林的鄉間，真的給我遇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