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為廷,對不起!—寫給八年級生
在一個受邀和麥可.桑德爾教授午餐的場合,除了幾個能說善道的朋友七嘴八舌,想在最短的時間內讓這個從未造訪過台灣的學者稍稍了解台灣過去的歷史和現況外,我們談論最多的竟然是一個剛滿二十二歲的清大學生陳為廷。
沒錯,他正是一九九零年年底出生的「九十後」(八年級生)世代的代表之一。大家的結論是,當失去章法的「執政黨」加上缺乏立場的「在野黨」將台灣整個社會帶到痛苦絕望邊緣時,還好有這個年輕的世代崛起了,他們找到了表現的舞台,引領著大人們向前看,讓整個社會從原本的死氣沉沉,變成了非常有活力!可是,大人們卻忙著透過媒體斥責他沒有禮貌、有勇無謀、搞紅衛兵、職業學生,甚至,他就讀的大學還忙著向政府道歉。一個表面看似自由民主進步的社會,實際上還擺脫不了保守、封建、威權陰影,奇怪的言論和模樣終於無所遁形。
去年夏天香港陽光衛視在台灣設立製作公司,陳為廷當時是以「首投族」的身分,接受張鐵志主持的「民主實踐」節目訪問談總統大選,另一個來賓是民調專家王鼎業,相形之下,陳為廷顯得相當緊張(或是亢奮?)。他穿著一件咖啡色底中間印著紅色切格拉瓦頭像的T恤(一定要這樣穿嗎?通常大人會很不以為然的搖搖頭。)他不停抖著腿搓著手,坐在沙發上肩膀還是斜斜的,有點過動傾向。(通常大人會想,果然是毛頭小子,嘴上無毛辦事不牢!)
不過當這「毛頭小子」一開始發言時,整個局面就改觀了。他說他們這一代是「教改世代」,在課本上多少都讀到了一些和台灣政治、社會相關的內容。當他就讀小學三年級時,就遇到了台灣第一次的政黨輪替(所以,他們印象中的執政黨,不再是大人們集體記憶中一黨獨大半個世紀的國民黨!)可是很快的,當他就讀國中時,整個社會運動的主軸是「倒扁」,上了高中時更是遇到扁家貪瀆事件爆發。所以,這個世代其實是看著或是跟著大人們一起推翻貪腐的民進黨。不過當「在野」的,代表改革和希望的國民黨執政後,一連串荒腔走板的表現,又再一次讓這個世代對政治的理想和熱情幻滅。他們終於學聰明了,再也不輕易相信任何政黨和政治人物了,他們會用各種方式戲謔這些傢伙。
但是陳為廷說,不再相信任何政黨,不表示就不能參與社會運動。未來要對抗的不公不義,不再只是某個政黨能解決的了,那是一種更龐大的利益結構和金權霸權共生體。於是從2008的野草莓運動之後,他決定在清華大學成立了「基進筆記」,開始關心發生在社會的許許多多問題,包括樂生療養院、核能的安危、國光石化、農業糧食、勞工權益、媒體置入性行銷、教育商品化,及最近的媒體壟斷。他說有時候在學校能聚集一兩百個學生在辯論這些問題。(親愛的大人啊,當這些毛頭小子如此投注熱情,關心這些事情時,你們關心過那一件?在乎過哪一件?甚至談論過哪一件?)
今年九月一日,當學生反媒體壟斷的團體要上街頭前夕發給了我一封信,希望我能參加連署,並且幫忙多找一些朋友加入連署。我沒有參加連署,我回了他們一封信,內容大約是說我有密切注意著整件事情的發展,其實內心的焦慮並不亞於參予行動者。但是我說,我會用我自己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畢竟「大人」還有更多層的考慮,尤其是在報社內部還有許多熟識的朋友們,我認為他們內心的痛苦和不堪,甚至不輸給揮袖離去的人。革命總是要裡應外合、各就不同的戰鬥位置。過去我們曾經有過的每一次「戰鬥」不都是如此?最重要的,是莫忘初衷!我在信末這樣寫著:「我但願台灣的年輕人都能有像你們這樣覺醒和行動的心,祝九月一日行動成功,時間將證明一切。」
在午餐會上,大家很疼惜的聊起陳為廷悲慘的成長經驗,包括尚未出生父親就發生車禍身亡,年幼時母親又罹癌過逝,母親生前曾經是華隆的女工。後來他改從母
姓,由舅舅撫養長大。那一刻,我終於更明白陳為廷憤怒的來源了,因為他從一出生就是屬於社會資源最少的那個弱勢族群,他了解他們的感受。他受到老師的鼓舞
考上建中,又考上清華大學。憤怒和屈辱有時正是一個人能堅持理想或持續反抗的強大驅動力,但是,如果持續的燃燒,也有可能將自己毀滅成灰燼!這是我唯一想要提醒陳為廷的。不要成為犧牲者,要耐著性子等待一個更好的未來。
如果能了解陳為廷的成長故事,知道後來他對整個社會不公不義持續又真誠的關懷所做的奮鬥,我們這些世故、鄉愿、懂禮貌的大人們,怎麼忍心苛責這樣一個熱情又有理想的年輕人呢?我很想對剛滿二十二歲的陳為廷說一聲「對不起」,因為,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們這些沒有好好捍衛社會公平正義的大人們,是我們這些留下這種幾乎無法收拾的局面的大人們。也謝謝你,讓我們看到了新崛起的八年級生,是如此生猛活潑又有力量。
最後,祝你二十二歲生日快樂。夾在六千人當中聽麥可.桑德爾教授互動式的演講,應該是一個難忘的生日夜吧?記得,不管未來如何改變,莫忘年輕時代想要改變世界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