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專訪/風起了 聽宮崎駿內心的聲音(下)

文/劉黎兒(旅日作家)

人物專訪/風起了 聽宮崎駿內心的聲音(上)


劉黎兒:您在「風起」片中是描繪了那個有過地震以及戰爭,非常艱苦的時代,充滿了閉塞感,但片中每個人都使盡渾身力量活下去,對照現在的日本,您覺得如何?

宮崎駿:
現在的日本也是如此,跟那時候完全是一樣的,就像地震也隨時還可能來!

即使是在那樣的時代,淺草的電影院一帶也已經很熱鬧,雖然那一區現在已經式微,像現在也會建造什麼高塔,吸引大家去看,或搞個奧運活動來製造熱鬧,但另一方面,一旦發生地震而毀滅,海嘯或什麼引起核電廠迸裂等,從結果來看,現在的脆弱跟那時候是完全相像的。


劉黎兒:片中的時代讓人覺得是朝向破滅的時代,您認為現在日本也是如此嗎?

宮崎駿:
那是當然的,當然是朝向破滅,而且是越來越糟糕!

日本與其為了小島而較勁認真,還不如好好想如何對整個亞洲更好;對於北韓,也不是把他們抖彈出去就好了,到底要怎麼做?

我也不知道,但應該有不同於現在的作法才是。

劉黎兒:再來談談「風起」以及堀辰雄,日本文學裡有所謂描述自己體驗的「私小說」的領域,像堀辰雄「風起」因為描述了自己的未婚妻罹患肺結核、療養時的共同生活等等,常被認為是「私小說」,您的看法如何?

宮崎駿:
我不認為他寫的是「私小說」;私小說是更為粗糙的玩意,日本有些人喜歡隨便把東西隨便二分化、三分化來定位,我覺得不對,至少堀辰雄的作品不是,他的作品是純度非常高的。

如果堀辰雄的作品是私小說的話,那讀起來就應該很簡單易解,但他想說的東西其實不是私人的事而已,我反覆讀,都覺得那裡頭還有很多我不懂的地方。

劉黎兒:如您所說,這次的「風起」是您將累積了60年的所有全都放進去了。接下來這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當然至今您的作品中也有許多的您,但我以為「風起」這部片中有更多無數的您的存在,在電影中您本身的色彩很濃厚,像是喜歡飛機、工作狂、喜愛自然,或對妻子的愛情等,您覺得那些是您自己呢?

宮崎駿:
當然有我的影子,我原本就不是純粹只要製作堀越二郎的真人故事而已,壓根就沒這樣的念頭。真實的堀越二郎跟第一任的太太生了六個孩子,他太太看起來像是非常不錯的女人,凜然而立,非常踏實,我看資料照片,發現堀越二郎的太太跟我岳母長得非常像,嚇了一跳,心想天下也有這種事!

劉黎兒:影片中描繪了菜穗子因為結核病而在寒冷的高原療養所作相當嚴酷的集體生活治療,肺結核跟漢生病(注:亦稱痲瘋病)在當時都被認為是不治之症,像漢生病必須遭到強制集團隔離、管制,您對漢生病一直都很關心,在製作「風起」過程中還跟您太太一起去多摩全生園參觀漢生病療養所的歷史寫真展,是否多少因為漢生病跟肺癆的遭遇,在那時代有點類似性?

宮崎駿:
我去全生園是因為那地方就在我家附近,現在還有很多病患住在那裡,他們因為後遺症而無法回歸社會;那裡還有納骨堂,收有四千人份的遺骨,有的人雖然有親戚撿骨回去安置,但也有很多人無親無故,還收放在那裡。

這個納骨堂是我散步必經的地方,我每次走過都會對那四千人作個手勢打招呼,內心也把我的父母或朋友、或恩人如德間書店社長德間康快或前日本電視的董事長氏家齊一郎等都納骨在那裡面,一起跟他們打招呼,但我都沒去他們真正的墓前參拜,這事情我母親說不定會生氣呢!

劉黎兒:在電影裡,對白出現了二、三次關於「矛盾」的概念,像是「人不能背負著各種矛盾活下去」,導演您覺得在現在的日本社會或是自己心中,也有那樣的矛盾存在嗎?

宮崎駿:
現代人或社會都充滿了矛盾,到處都是矛盾;像是我們拍了電影,很多觀眾來看,但這不是很單純地能額手稱慶的事;像電影還要變成錄影帶,並且在電視上重複不斷地播放,變成打發孩子、照顧孩子的代用品,這對我而言根本不是什麼勳章,因為我的影片剝奪了孩子的時間,而且這些事也剝奪了我們工作的縫隙時間,這不是說有人氣就好,孩子們喜歡就好,不僅是這些。我們就是這樣一直背負著許多問題生活著,你若問那要不要製作電影呢?還是要做,就像生產飛機,或許是要用來戰爭,但總還是要生產飛機,職業就是這樣的玩意兒,或許你們做媒體的人也有類似的矛盾要面對,可以說是職業、工作的一種原罪。

因此可以說,找不到什麼工作是無罪的;或許有人說那是需不需要的問題,硬要把工作分成「實業」跟「虛業」,事實上哪有什麼是實業,幾乎所有工作都是虛業;我很年輕時想過到底有什麼職業能勉強不算是虛業的,或許只有小村子裡的鐵匠吧!幫人修理、打造生活基本需要的道具,而當鐵匠也不會發什麼大財; 因此應該做什麼,一直讓我相當困惑,因為全部充滿了矛盾。

劉黎兒:對於現代社會的閉塞感,您覺得應該如何來突破呢?

宮崎駿:
閉塞感是因為大量消費文明所帶來的,只要有錢就什麼都能入手的文明應該加以拋棄!當然這樣做,等於否定一切,包括要否定我們現在的生活,連食衣住行乃至樂趣等都得否定,所有一切都在範圍內,就像生產飛機用在戰爭上,並不是直接生產的人才有關係,而是生活在同一個文明裡的人都脫不了關係的。
 
但是真的是許多沒用的東西生產了一大堆,然後拼命推銷。比方說大家都很在意電影賣座多少、賺了多少錢,或是否有大量觀眾進場等。雖然,我現在在這個位置上了,只好也跟著在意這些問題,非常無奈;但我更喜歡像自己在年輕時參加社團那樣,拍了不少很糟的片,有很多人來看,然後我就對有觀眾進場覺得很不愉快,認為這樣的爛片居然還來看!哈哈!我那時只覺得「這樣行嗎?這種爛片!」

劉黎兒:不過那是因為你對自己的要求很嚴格吧!

宮崎駿:
當然,不過那也是我並未擁有什麼權力的時代,一心只想做出好作品;但是現在,工作人員都只在跟我說有多少人進場、賣多少錢等,這好像在說職業選手的契約金多少、年俸多少,排行榜第幾名等,非常無聊。只是提這樣的事的工作人員是沒有製作作品的資格的,但這樣說就是所有工作人員都失去資格了。話說回來,即使如此,我們也還是得繼續製作的工作。

劉黎兒:您認為要擊潰這樣大量消費文明,還有在乎金錢數目的價值觀,會不會很困難?

宮崎駿:
我認為非常簡單,而且是不拋棄大量消費文明,地球已經承擔不了了;像是311地震發生時,主婦們都為了買不到麵包、牛奶等而騷動,之所以會騷動,是因為有人囤積居奇,才買不到,汽油也是,加油站大排長龍,有人大舉收購囤積,或有人把根本沒在開的車特意開出來加油,當然沒油可加。

當時我去了超市看,其實物資明明還很多,就算沒有牛奶也還有豆漿,我就買了豆漿回家,沒有麵包也有速食麵,東西都還堆積如山,大家只是擔心自己想要的東西消失而造成恐慌。

像有位工作人員的女兒到名古屋去,在超級市場看到東京已經消失的納豆,就買了40包回來,說:「導演也吃點納豆吧!」我說:「不要!太膚淺了!這樣做,豈不是該納豆也跟著消失了!」害我差點都想罵出髒話「該死!」或「不知恥!」甚至可能因此會吵不完,讓對方記恨很深呢!

當時只是因為沒有牛奶麵包,就發生許多滑稽的現象;這些物質都跟人的本質都沒有關係。現代社會裡,物質不管需要多少,就生產出來擺放在那裡、然後又不管多少,不想要就全部丟掉,這就是大量消費文明。

只要打開電力開關,燈光就會亮、音樂就會播放、網路視訊就會傳送過來,電影也是線上訂購就能下載來看等,有錢就全能入手,這種經濟體制我想遲早會崩潰的,應該要早早結束掉才好。

劉黎兒:我自己這兩年半努力致力於台灣的廢核運動,知道您反核,是否能談一下您對核電的看法?

宮崎駿:
核電最好廢棄掉!因為無法控制。

尤其在我們這種國家,真的地震非常多,真的非常不妙。什麼時候會發生地震,不是我們能決定的,而且無法預知,但這時期跟日本歷史中某個時期的地震型態(注;係指宮崎先生長年關注的「方丈記」中描述的1185年京都元曆大地震前後天災地變多的時期)非常類似,地震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什麼時候發生也不足為奇的,到時候核電就算是停轉了,也不能不繼續冷卻,只要地震就不堪設想。

劉黎兒:您跟吉卜力曾經掛出布條表示「吉卜力不用核電製作電影!」,現在如何?

宮崎駿:
現在我們談話所在的這間工作室是小事業所,還沒法做到,但我們的吉卜力影棚現在是買別家沒用核電的電力來發電,雖然是透過同樣的輸電設備配送過來,沒有顏色,無法看出來差別,但的確不是東電的。

不過這不過是一種拂拭表面的作法,根本的工作還是要省點電才好,吉卜力在節電設備上做了許多改善,連我家居然用電災後變成災前的一半,變成微暗、微寒的家了,哈哈!用電量變成一半,實在是很感動的數字,靠我太太跟兒子同心協力地達成的,我只是默默待在角落裡。

劉黎兒:在導演的作品中,都對女性非常溫柔,那是否也是您對太太的愛情的表現?

宮崎駿:
妳問這種很限定的問題,我很傷腦筋,哈哈!

劉黎兒:不能直接說「嗨」嗎?

宮崎駿:
如果我回答「嗨」,反而會遭到我妻子的反擊呢!

劉黎兒:台灣有許多您的粉絲,希望您能到台灣來,是否有這樣的可能性?

宮崎駿:我想去台灣,我想去的國家非常多,必須跟我的體力商量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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