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論壇/蕭景紋】需要警衛的醫師

示意圖來源:Getty Images
示意圖來源:Getty Images

作者為駐美兒童腎臟科醫師

華麗的圖案爬滿那個女人的手臂,上頭龍飛鳳舞、鯉魚躍門。刺青喧鬧著,和秀氣的面孔不大搭調。

那是醫院派來的西裔女警衛,身邊跟著一個白人男警衛。兩人看起來很年輕,手裡還拿著咖啡,一派輕鬆的模樣。

一早起床時,徐醫師沒有料到今天診所裡,需要兩個警衛來保護她。

整件事情有點誇張。她想,辦公室主任一定是小題大作了。這麼常見的案例,不需要請警衛來的。雖這麼想,看著手臂上刺青的女警衛站在她的辦公桌前,威風凜凜活像神力女超人,徐醫師快速的心跳慢慢舒緩下來,才發現之前自己的確很緊張。

事情搞得那麼複雜,她也很納悶。麻煩的病人不是沒看過,需要警衛保護還是第一次。

那個曾經住在車子裡的單親爸爸,帶著四個小孩,小兒子是她的腎臟移植病患。爸爸剛認識時態度溫和,卻隨著生活不順漸漸轉變,扔了幾次工作後,情緒惡化,開始抱怨醫師不幫他填寫資料、拿不到政府補助金。徐醫師總得苦口婆心告訴他,每三個月帶小孩來看診,無法幫他爭取到更多的福利,不能填寫不實的資料。他還是不爽快的樣子,坐在診所裡,不哼不哈跟她鬧彆扭。她心裡又好氣又好笑,實在拿這些家長沒辦法。病童十來歲,個性開朗,她很喜歡這孩子,多年來跟難搞的爸爸在診所拆招,倒也相安無事。

直到疫情爆發這一年,事情有了轉變,徐醫師才覺得不對勁。

每三個月的回診,雖然有時爸爸拖拖拉拉才帶孩子出現,但沒有像這一次,好幾個月來徹底失蹤,簡直是人間蒸發了。

她看了病歷表上的保險,並沒有更改。改變的是病歷表上的電話號碼,如今成了空號,郵寄的掛號信也沒有回音。當小孩的藥品到期,沒人來藥房領藥時,她開始著急。移植手術的病患不能停藥,尤其是抗排斥的藥物。

徐醫師跟社工聯繫,對方跟這家人很熟悉,這會兒也沒有頭緒。電話打不通、信件沒人回,怎麼辦?

她很不願意聯絡DCFS(兒童保護處),通常一旦介入,醫師和病人的關係就會快速惡劣。但幾周又過去了,病人還是杳無音信,她才迫不得已,請社工通知DCFS。

接下來的幾天,病人找到了。事情也像她預料一樣,爸爸暴跳如雷地打電話來騷擾她和社工,抱怨她們妨礙他的家庭,還牽涉他的老闆、影響他的工作,讓他很沒面子。社工壓根不敢接電話了,電話留言種種不堪的字眼、恐嚇的語氣,聽得很不舒服。

病人回診的日期敲定了,但她並未感到如釋重負,反倒心裡很忐忑。她安慰自己做對事情了,但是為什麼心裡不安穩呢?

那個爸爸只是脾氣不好,難道她真的怕了嗎?

徐醫師記得幾年前USC洛杉磯省立醫院的事件。狂怒的病人在眾目睽睽下槍殺了三個急診室醫師。那時她還在高中,覺得這種恐怖的社會新聞離她很遠,宛如天方夜譚。此時,她卻毛骨悚然。

電腦上,病人名字旁的黃燈轉成綠燈。他們到了。

她倒抽一口氣。

「要我們在門口等妳嗎?」女警衛問道。

徐醫師搖搖頭,「你們在辦公室就好了。」

走向診間,她聽到鞋子踏在冰冷的石灰地上,一步步傳來回音,感到漫長。

Occupational hazard。她想到了每個行業都有它的風險。礦工在深不見底的洞穴裡埋頭苦幹、警察在深夜追緝罪犯、第一線醫護在密不通風的急診室裡為感染病毒的患者插管⋯⋯。她的這麼一點擔憂,算什麼?

轉下門把的剎那間,她不知道迎面而來,會是什麼⋯⋯。

「醫師好!」小病人開朗的臉蛋在門另一端迎接她,身旁的爸爸則低著頭,有點不好意思。

她鬆了口氣,知道之前的顧慮是多餘的。

但下次呢,碰到更麻煩的病人,怎麼辦?

徐醫師發現這世界很複雜,很多事情是她不能掌控的。她只能做好眼前的工作,譬如說,這天,她得確定病人按時服藥、爸爸帶他定期回診。

希望這是最後一次見到那位手臂刺青的女警衛,這天門診後,她偷偷期許。

(原刊於世界日報202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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