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普渡,肉身修補(上)

中國時報【季季】 瑪拉末1965年在《我無罪》寫了「任何破碎的東西,除了心,我都修補。」那時地球雖也是圓的,世界卻還不是平的;因為網路還未上線,他無緣在維基百科看到一則十九世紀的心臟修補: 「1896年9月7日,德國法蘭克福的Ludwig Rehn醫師為一個患者修補刺穿的右心室,術後完全康復,成了第一例成功的心臟手術。」 然而,《我無罪》出版不久,1967年12月2日,45歲的南非醫生巴納德,比修補更進一步的,在開普頓完成首例換心手術,震驚全世界。 原來,在醫學手術上,「心臟」早已能修補,後來甚至能夠移植。「心臟」掌管人(及一切動物)的生命,但我們終生看不到自己的「心臟」;即使有一日讓醫生看到,那一刻已瀕臨險境:或需修補,或需移植,或者不幸手術失敗,瞑目以終;那都是肉身修補的過程…。 --然而,我們卻能看見「心靈」的傷痕,以及它的種種變形與修補。 1969年在台北看《我無罪》時,我已明白瑪拉末讓亞科夫說的那句話,是文學指涉的心靈修補。在螢幕乍見那句話的同時,記憶也迅速倒帶至1947年秋冬之間的永定,三歲的我穿越母親與日崧嬸這兩個年輕母親的「心靈」,看到她們緩慢的,細緻的,一步步學習心靈修補。 而我自己,則因一個天真的飛行夢想,一年之後中元普渡那日,首次體驗了肉身修補,留下至今猶存的疤痕。 1948年7月15日,母親生了二妹,西螺阿嬤得知消息立刻坐台西客運來永定幫忙照顧屘女,煮麻油雞,洗衫褲洗尿片。住在永定東南邊定安村的阿香姨,也三兩天騎鐵馬來永定,看老母,看小妹,也幫忙洗衫褲洗尿片。從外嬤與阿姨的細聲私語裡,我聽出她們對於母親又生查某囡仔似乎很失望;母親當然也比較想生查甫囝仔啊!但是父親沒有失望,還替二妹取名「瑞紅」,祝願她吉祥且帶來喜氣。 我也沒有失望,繼續學著寫父親的名「日長」,故鄉的名「永定」。至於母親的名「素」,我的名「瑞月」,筆畫較複雜,以後再慢慢學吧。 母親滿月不久,七月半中元普渡到了,一早她就騎鐵馬去西螺中央市場,買了魚、肉、四果、餅乾…。平時大多是父親去採買的,每逢拜拜她擔心父親買不周全,攏是自己出馬去西螺;父親的任務只要去派出所旁邊的柑仔店再買瓶米酒。 母親採買回來,先讓二妹吸奶,然後請父親幫忙顧柴火,開始煮三層肉,白斬雞,煎虱目魚,把矮桌搬到門前,放了七個酒杯,斟了米酒…。昨天母親已包了兩掛土豆粽,中午沒閒煮飯炒菜,簡單吃幾個粽子就把三牲四果餅乾粽子筷子擺上桌,又叫父親去半間仔(儲物間)把金爐搬出來,再裝一盆水,放條新毛巾在桌前。 一切準備齊全已下午一點多,母親拿量米的鋁杯裝了半杯米放桌上,點了香,說拜完好兄弟就把香插入米杯,等香燒完好兄弟吃飽再燒金紙送他們。 哦,父親也把躺在搖籃裡的瑞紅抱到胸前,拉起她的手,點點頭拜一拜。母親說,拿香拜拜時要在心裡對好兄弟講幾句好話,請他們保庇我們一家平安…。 「媽-,」我終於忍不住懷疑,「如美姊講,好兄弟是鬼仔呢,哪會保庇咱?」--如美是四伯的大女兒。 母親「唉-」一聲,挪出左手摀住我的嘴:「囡仔郎,袂亂講啦,好兄弟就是好兄弟,妳小弟阿輝,嘛是好兄弟啊!」母親講到阿輝就啜泣起來了,但還是挪回左手,雙手繼續捧著香枝喃喃講心內話。 聽母親說起「阿輝」,我也啜泣了,在心裡對阿輝說: 「阿輝,來哦,來吃肉,來吃餅,來吃飽飽哦;阿輝啊,汝有聽到沒?汝有看到沒?…」 而父親,仍然抱著瑞紅,握著她的雙手,不住的點頭。 拜完好兄弟,母親換了四果餅乾,到公媽廳拜祖先。 公媽廳前是大埕,和宅門遙遙相對。永定真的是永定,沒人做賊仔,各家宅門攏總無門。不過我們這宅門比較特別,位居村中央,面對一個大魚池,兩側還各有一棵高大的槐樹,不時閃著金燦燦的花蕊。--外村人講起我們家,大多以這特殊的景象起頭:「阿就魚池仔對面彼口灶」或「阿就足濟黃花彼口灶」。 我太祖昆寧有六子三女,五十八歲辭世時還是清朝時代。六個兒子分家時,厝地用抽籤的,曾祖父謀敬 (行四)和小弟謀約(行六)抽到的厝地連在一起,不但共宅門,公媽廳也兩房共用。它的上半層砌土角,下半層砌紅磚,門框門檻的紅磚還加敷一層水泥;但地面沒鋪水泥,一走進去就覺陰涼。 廳的內面靠牆橫放一隻高高的暗紅長桌,桌面正中一個粉綠色圓形香爐,冰紋閃亮很細緻;爐的兩側則立著祖先牌位。長桌之前另有一較矮的暗黃方桌,可放三牲四果水酒金紙等祭拜供品。 這公媽廳的上層牆,土角磚已斑剝龜裂,門檻也碎了一角。父親說,祖父晚年本想翻新重建,卻因舊時土地產權概念不明的問題,遭到五房後人反對而作罷…。(哦,是這樣的:大房二房三房五房抽到的厝地在村頭,但都僅得一子 。我曾祖父與六房抽到村中央,各有三子,人丁較旺。當初六兄弟分家抽籤時,五房想沾四房六房的人氣,希望在地契上也列名;親兄弟沒在意法律,也就同意了。哪知後來我家公媽廳要翻新重建時,五房後人竟講起法律,要求拿出權利金,否則不予同意;申請建照少了幾顆章,只好拖延下來。) 哦,我之回敘這公媽廳的產權滄桑,是因四歲的我在普渡祭祖那日被門檻的破角咬去一塊皮肉,留下至今猶存的兩公分疤痕。那露出紅磚的水泥破角,不知多久以前被何人因何故打破;也許認為只是個小破角,沒有加以修補。然而,也不曾有人在那裡被咬去一塊皮肉。 那麼,為什麼我會被門檻的破角咬去皮肉?這需誠實的回返歷史現場,檢驗那個四歲女孩的飛行想像;而那想像的模擬,終歸只是一次「失敗的飛翔」,以及一次成功的肉身修補。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