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弄弄堂堂(上)

新天地的石庫門老建築。(本報資料照片)
新天地的石庫門老建築。(本報資料照片)
上海南京西路站仍保留不少傳統石庫門建築。(本報資料照片)
上海南京西路站仍保留不少傳統石庫門建築。(本報資料照片)

你一定聽過這句話,「去了上海,如果沒去過外灘,上海等於白去了」。另有一說,說得更得理更透澈更有深度,那就是「你到了上海,如果沒逛過上海的弄堂,你就不算去過上海」。

為什麼有如此一說?因為上海的弄弄堂堂,充滿了濃濃人情味、古老味,和市井味;更有歷史,更多記憶。

所謂弄堂,其實弄堂等於弄,也等於堂,中文的複合字特多,例如奇怪、睡眠、禁止、玩耍、偷竊等皆是。兩字分開用,可;合而用之,也可。弄和堂獨用或合用,都是甬道、小徑的意思。習用上都說成弄堂,也可稱之為里弄、巷弄,或衖堂,上海話發音為longhang。叫人迷糊的是,是先有了英文lane?還是先有了中文「弄」?

或弄,或lane,已經成了上海住宅區的同位語。究其源頭,你會大吃一驚;上海的第一個lane,是英國人弄出來的公園弄(Park Lane) 或花園弄,那就是1999年10月1日,被宣布啟用為行人徒步區的今之南京東路。嘿嘿,天下事就有那麼巧,那天我正好人在上海,成了南京東路徒步人群中之一的白相人,彳彳亍亍,推推擠擠,左顧右盼,好不熱鬧,恍惚蹓躂在台北的西門町。世人皆知,百年以來,南京東路是上海的景點之一,是任何商賈批發小販們的必到之地,更是士紳淑女們百逛不厭的地方。但是,她怎麼可能居然是上海市第一個住宅區裡的弄?

這要翻一下歷史,1842年英軍占領上海,翌年被迫開埠,首任英國駐滬總領事喬治貝爾福(George Balfour)履新的第一任務,便是要解決英商的居住問題。我們中國人有了先天的「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的觀念,土地絕不能賣斷,而是若干年的租或借或租借。1845年由當時的上海道等於現在的上海市長宮慕久(1788-1848)公布了「租地章程」,租界因而誕生,兩廂情願擇定了現在的行人徒步區周圍約八百畝地,理由是中國人百分百不甘心「華洋雜處」。那塊離城約兩華里的黃浦灘遠在郊外,彼時一片荒涼,鳥不生蛋,花不攀枝,英國人卻正中下懷,因為靠近黃浦江,船隻航泊方便;不久開闢了跑馬場,自娛娛人,先聚人潮,再待錢潮,把現今的南京東路築成一條五百米長的小徑小道,兩旁有花有朵,命名為Park Lane。到了1849年,英租界附近增設了法租界,人口開始多起來。三年後,太平天國的太平軍下長江,陷南京,改名天京,而上海則被小刀會 (1853-1858)所占,城內百姓紛紛逃往郊外的租界區,人口突增,大量急就章的房屋應運而生。人命關天,華洋分居成了具文,居民中有華有洋,漸成常態;斯時斯地居住成長的華人小孩,會講一兩種番邦話,尤其是英、法或日語,也成了常態。

太平天國亡於1864年,戰爭平靖,難民回鄉,原先速成章的簡陋房屋已毀壞大半,加之木造惹火,租界當局,下令取締改建。1872年第一批命名為興仁里的住宅區出現在外灘附近,是英商所建,北面北京東路,南臨寧波路,西向河南中路,東側和後建的同合里為鄰,稍後,興仁里式的住宅區逐漸興起。之所以統稱為石庫門式,因其是從江南民居建築式樣和英國傳統排屋建築式樣,融合演變出來,故而是一種中西合璧的建築風格,尤其是門坊的造型、飾景,和進門後所見的格局,更見石庫門面貌,上海話叫做shakkumen。

到了二十世紀中,上海又陸續推出新型石庫門式住宅斯文里、步高里、吉祥里、建業里等多處,和舊有石庫門式的不同處,都是24幢兩層房屋組成,全幢呈U字形。距今將近70年,在這些碩果殘留的少數弄弄堂堂裡看得出,雖然衰敗得蒼白頹圮,其面貌還是滿有情調,歐化的傾向更加明顯,兩側門框和端坐其上的半圓浮雕,突出了羅馬或希臘的影子,門額上有顏體、柳體,或魏體,工整地塑龕了「某某里」三個繁體字,歲月印痕,幾已和底色同色,不近看,不仔細看,很難辨識。有的在原有橫龕三個字的或左或右,掛起了直行書寫的木牌「某某商號」或「某某單位的辦事處」,如此突兀地不搭調,讓滿懷歷史情結上了年歲的人看了,悠悠時差,遙遙空距,不禁感到有種出土文物的沉甸甸。還有那多處的某某里已被塗改了,改名為「紅衛里」或「紅革里」等的簡體字,這應該是文革期間(1966-1976)的傑作。

不論新或舊的石庫門式弄堂住宅,最不可思議的,是每戶人家獨獨缺少了衛浴設備,沒有浴缸可以洗澡,沒有廁所可以大小解。每天大清早,家家戶戶為了出清穢物,紛紛把馬桶拎出來,放在石庫門的弄堂裡,等待倒馬桶的水肥車來;街坊鄰居的三姑六婆,帥哥辣妹,老丈佳人等,定時定點相聚,無話變有話,沒事成有事,不打也似相識;特殊的弄堂文化因而形成。

早晨另有一景,今日少見但絕非沒有見,那就是煤球爐子在弄堂裡起火,繚繚繞繞,白火黑煙,習慣久了成傳統,真的積習難改,等到弄堂漸漸淘汰,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稠煙濃霧的嗆人也被嗆的吞吐自然消失。弄堂的下午是納涼或曬太陽的好空間,孩子們滾鐵環,推彈珠,跳繩子,躲迷藏等等,都是在彎彎曲曲的弄堂中跑跳嘻笑;爺爺奶奶們還可以揀一處蔭涼地方,擺一矮小方桌,搓四圈衛生麻將或四色牌;半大不小的男仔和俏妹的約會也在弄堂裡進行。無疑的是,弄堂是昔日上海居民們的生男育女,吃喝拉撒,交誼活動的地方,更是流言傳播的所在。流言有別於歷史,也是貼膚貼肉得難分難解,有的謬誤百出,有的有果有因,有的也巧構了歷史的一部分。

行走於二層樓平房之間,上海人精於撥弄算盤,在原創性的語彙上另增新詞,那就是「亭子間」。在樓梯彎彎旯旮間圍起了小室,初初是給自家的半大不小男仔用,或是給僱來的阿姨住,久而久之,乾脆出租,自己當起了二房東,蘊釀出亭子間文化。昔日張恨水(1895-1967)小說的亭子間浪漫情節,如同今世的瓊瑤式三房兩廳的愛情故事,賺取了萬千讀者們的眼淚。

石庫門式弄堂住宅越來越少,是由於衛浴設備侵入住宅中來,有了煤氣,樓層增為三或四層,有適合小家庭需求的單人房、雙人房,重視採光和通風,戶戶各自為政,生活機能方便很多,其安全性比起石庫門式,顯然遜色不少,但售價較低,全是銀行或政府資本興建。此期間,圈地建屋,成了政府和民間的頭等大事。

到了抗日戰爭那年,1937,上海人口又一次急劇膨脹,另添新貌的弄堂住宅是花園式,三者之間互為消長,和平共存若干歲月,連袂串演了歷史見證。1941年日本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進入了上海,人力、資金,加速襟肘地投入戰爭,街景不再,房地產停擺。1943年是租界百年華誕,也是汪精衛(1883-1944)政權宣布向英美宣戰前夕。

上海解放前夕,記得特別清楚,是1949年5月26日傍晚,我由龍華路家中,趕回停泊在外灘碼頭上我所服役的美和號軍艦,在大世界站搭乘紅色20路巴士,巴士在到外灘的前一站停了,我以為或拋錨或其它原因,不及分析,快步奔向碼頭。忽地,眼前一黑,路燈、店家的燈、廣告燈全滅了。心中大驚,立刻失落了自己。我在我的《翹辮子的外灘》(見中國時報1999年2月21日)一文中,曾有如此描述:

偌大的、繁華無比的十里洋場,居然癱瘓了,在淡淡的夜色下,一輛輛各型車輛,成了死去的黃魚,所有的電車,橫七豎八,都翹起了辮子。我哪有思考,加緊腳步,奔向碼頭。

第二天,電訊得知,中共解放軍不費一發子彈,從容進入了上海市區,大公報也有同樣報導。

那年春天,我母親和我姐哥妹弟五人,從家鄉蕪湖遷來上海,準備前往左營,暫住上海龍華路的住宅,也是一幢石庫門式,所以我對之情有獨鍾。上海一夕生變,讓我頓失所有,家、國雙丟。等到38年後的1987年秋我去尋親,石庫門式已改建大樓。我的家人早就分散重組,遷去了北京、蘇州,和上海浦東。

台灣於1987年11月2日開始了單行道的大陸探親,數百萬人次的消費樣板,刺激了中國尤其是沿海各大都市,在物慾上的渴求,加上江澤民(1926-)工程師出身的務實,上海邁起了硬體建設的大步,連久處芝蘭之室或鮑魚之肆的Shanghailin (上海人),也驚覺到上海在變,「三天一小變,五天一大變」,真的是一天一個樣。尤其是浦東,往昔的落後和荒野,如今呈現出一個嶄新面貌;東方明珠在此,國際機場在此,機場至外灘只消八分鐘的直達巴士早已完成,今非昔比,夢幻成真。

我大姐一家三口,住浦東上鋼八村,軍營式,如同台灣過去的眷村,不同處是弄弄堂堂間的空曠較大,花花草草圃植其間,被叫做「打的」的計程車可以直達戶戶門前,上下客人。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