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滿的完成(上)--〈如何學作羅霈穎的哥哥〉後記

有人畢生追求完滿而不可得,有人一心只求完成;為求轟轟烈烈的完成,不惜把人生搞得支離破碎。

胸無大志,庸碌一生的人,往往能在歷盡波折辛酸後,獲得世上難得三代同堂的完滿,熱鬧一陣,或哭鬧一場,然後徹底被人遺忘。

不顧完滿與否,有人全力只求暢快完成,其過程高調也好,低調也罷,最後終成紅樓一夢,永遠惹人疑猜、低回、沉思。

妹妹五、六歲時,我正值準備考大學的年紀,心想,等她再長大一點,打扮成弟弟的樣子,手拿自製大彈弓,反戴紅色棒球帽,可以在暑假的時候,隨我去爬山、游泳,學一些十歲小男孩必學的花樣。

因為十歲是我懷念不已最迷人的歲月,是童年煙花最燦爛的剎那,照亮我,站在世界的頂峰,在獵獵涼風中,頭額似乎可以輕觸月亮星辰的冷光,眼睛似乎可以看穿古往今來的霞光,咬著嘴脣,皺起眉頭,好像已經似懂非懂,盡得中外所有大英雄的蓋世奧祕。那時的宇宙,是何等的透明、溫暖又可親!

我要細心教給她如何「借用」媽媽的廚房菜刀,劈竹子,作各種大小玩具,探索蠻荒;如何「挪用」爸爸的園藝剪刀,剪鋁罐,作木板螺旋快艇,周遊世界;還有坐在和平島或八斗子的海邊,來一個漁火星空摸黑垂釣、海風夜放白羽風箏……踏平波浪,遨遊太空。

可惜!可惜,這一切都只暫時停留在美好的水晶玻璃想像中,一下子就被快速變遷的時代攪拌機,攪得粉碎,在各種新潮娛樂電玩前,碎了一地若有似無的亮晶晶,一陣明滅閃爍的虛幻。

多年後的今天,我才意識到,我與妹妹共同經歷過的時代:二次世界大戰後六十年,是人類歷史上,各種精神價值與物質科技,變化最快速的時代;而我們自己,也是開始經驗飛速變化的一代,值得我為文詳記。

兄弟兄妹之情,本屬五倫之一,況且中華民族人文始祖伏羲、女媧,相傳本為兄妹,或分任天皇、地皇,或合而為人皇,他們結網畫卦、補天摶人,神通廣大,垂教萬世。歷代詞章,歌詠兄友弟恭者眾,照理說,筆下一轉,詳述兄妹之情者,也該不少。然遍讀典籍,回憶描寫兄妹姊弟之情的詩文,卻不多見。

《詩經.國風》中的〈鄴風.泉水〉、〈衛風.竹竿〉、〈鄘風.蝃蝀〉,都提到「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訴說女子遠嫁,心懷父母兄弟之思,其中以〈邶風.燕燕〉一詩,最有可能是從兄長的觀點,泣涕不捨,送妹遠嫁之作: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

之子于歸,遠送於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頡之頏之。

之子于歸,遠於將之。

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于飛,下上其音。

之子于歸,遠送於南。

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全詩以「燕燕于飛」比喻兄妹由並羽翱翔,頡頏左右,至「下上其音」 聲聲道別,一唱三嘆,依依離情,愈轉愈濃。阿兄由「差池其羽」,到步趨相送的「泣涕如雨」;由「頡之頏之」,到不得不停步瞻望的「佇立以泣」;由獨立瞻望不見人影,到「實勞我心」的牽掛,時空層次分明,感情隨之深入,確是歌謠本色。

從哥哥的觀點看來,只要妹妹一結婚生子,兄妹情緣便臻最高完成,而永遠無法走向完滿。雖說是「娘親舅大」,但終究姓氏不同,隔了一層。《紅樓夢》中賈政這個舅舅,再怎麼疼林黛玉,最後還是任由她病入膏肓,香消玉殞,無可奈何。

此後,最有名的兄妹,要屬寫《三都賦》而「洛陽紙貴」的西晉大家左思(250-305)與左棻,可惜二人並無酬答文字流傳。一百五十年後,南朝宋詩人鮑明遠(407-466)、鮑令暉兄妹,踵而繼之,成為當時有名的兄妹檔詩人。鮑照曾上表自謙云:「臣妹才自亞于左棻,臣才不及左思。」然而,明遠、令暉,常有彼此交流的詩作文章,似乎有意與思、棻爭勝。

宋文帝永嘉十六年(西元439年),三十三歲的鮑照,從建康西行趕赴江州新任所,至大雷岸,寫下有名的《登大雷岸與妹書》,其中有句云:「若潨洞所積,溪壑所射,鼓怒之所豗擊,湧澓之所宕滌,則上窮荻浦,下至狶洲;南薄鷰,北極雷澱,削長埤短,可數百里。其中騰波觸天,高浪灌日,吞吐百川,寫洩萬壑。輕煙不流,華鼎振涾。弱草朱靡,洪漣隴蹙。散渙長驚,電透箭疾。穹溘崩聚,坻飛嶺復。回沫冠山,奔濤空谷。碪石為之摧碎,碕岸為之䪡落。仰視大火,俯聽波聲,愁魄脅息,心驚慓矣!」在妹妹眼前,大顯身手的哥哥,真可謂賦筆壯麗絕美,節奏轉折驚奇,聲色交響,奪人心神,不愧為山水遊記的典範之作。

鐘嶸《詩品》評點云:「令暉歌詩,往往嶄絕清巧。《擬古》尤勝。」證之於她《擬青青河畔草》中的警句如:

明志逸秋霜,玉顏掩春紅。

人生誰不別,恨君早從戎。

鳴弦慚夜月,紺黛羞春風。

算是中肯恰當。這幾句詩,清思婉約,從容含蓄,轉折自然,不疾不徐,娓娓道來,有不盡之餘味,求之當時詩人,可謂難能。

明遠兄妹能有如此知性交流,而且留下紀錄,歷代少見。這使我想起英國浪漫派大詩人威廉.華次華茲(William Wordsworth 1770-1850)與小他一歲的妹妹陶樂睎(Dorothy Wordsworth 1771-1855)之間的複雜情緣。桃樂睎終身未嫁,一生守在哥哥身旁,連威廉三十二歲結婚度蜜月時,她都從頭到尾,跟著一起參加,最後還為哥哥送終。二人生前詩文日記酬答之豐,也是世界少有。

詩人的太太馬莉.賀金森(Mary Hutchinson 1770-1859),雖然與他們兄妹是總角之交,但是文采卻遠遠遜之,一生雖無特殊的完成,卻也為詩人生了五個子女。她的強項是長壽,活了八十九歲,熬得功德圓滿,方才在兄妹身邊安息。

左、鮑之後,最有名最引人津津樂道的詩人兄妹,當推蘇東坡與聰明絕頂調皮捉狹的蘇小妹。雖則掃興的是,歷史上並無蘇小妹其人,只有蘇八娘,蘇東坡十八歲出閣,次年即病世的姊姊。此事見坡母《蘇主簿夫人墓志銘》,當是信史。

不過,在文學掌故中,大姊怎能與小妹相比,只有小妹妹,才能塑造出古靈精怪、淘氣可愛的刁鑽形象,討得只求痛快,無意考證的讀者歡心。

蘇小妹,此一由歷代東坡粉絲所虛構出來的文學才女,最早可能來源自南宋書坊所售《東坡居士佛印禪師語錄問答》中的一句無根八卦:「東坡之妹,少游之妻也。」同時代的《東坡禪喜集》則將之加油添醋成:「東坡之妹聰慧過人,博學強記,尤工為文。有欲以秦少游議親者,妹索其所業視之曰:『秦之文粗足以敵吾子由之才。』遂得諧伉儷。後東坡在翰林日,妹往省之,約奉來歸。適佛印以長歌寄坡,有勉其退休之意。坡讀之猶少凝思。妹從旁過見之,一覽了然。歎曰:『使汝作男子。名位必在我上。』」(〈佛印問答語錄第九〉)

諸如此類謠傳掌故,到了馮夢龍《醒世恆言》(1574-1646) 中的〈蘇小妹三難新郎〉,已然成為家喻戶曉的民間傳說了。蘇小妹的機智可愛,不僅表現在擇婿上,也呈現在參禪上,她與東坡佛印的故事,反映出她悟性直超乃兄。天下樓得緣庋藏海派鼻祖改琦(1773-1828) 的絹本設色傑作《會文圖》(1792),就是此一傳說的圖解。

此畫繪於乾隆五十七年,是改琦年甫踰冠二十歲在京師春明館初出道時的手筆,經營出東坡兄妹與秦觀佛印,齊聚一堂的理想景象,筆墨精妙出塵,人物眉眼生動,意境情調,清雅絕倫。畫上鈐一小篆閒章云:「學然後知不足」,充分表現了年少的他,以謙退為進取的意氣風發。

改七薌是中國畫史上唯一被認為是「天授」的繪畫奇才。蔣寶齡(1781-1840)在他的名著《墨林今話》中,史無前例的推崇道:「玉壺外史改琦……幼通敏,詩畫皆天授。滄州李味莊先生備兵滬上,平遠山房壇坫之盛,海內所推。七薌時甫踰冠,受知最深。既而聲譽日起,東南佳麗地,恆扁舟往返其間。賢士大夫,嫻雅好古者,莫不推襟攬袂,爭訂交焉。」

引東坡故事入畫,以「赤壁夜遊」最早最夥,從南宋開始,手卷、冊頁、團扇,多有描繪,一直到明代,甚至還進入器物、巧雕之中。江南才子兼大孝子魏學洢(1596-1625)的〈核舟記〉,詳述虞山王叔遠於天啟二年(1622)毫芒雕刻東坡赤壁泛舟,船中要角有三:「船頭坐三人,中峨冠而多髯者為東坡,佛印居右,魯直居左。蘇、黃共閱一手卷。東坡右手執卷端,左手撫魯直背。魯直左手執卷末,右手指卷,如有所語。東坡現右足,魯直現左足,各微側,其兩膝相比者,各隱卷底衣褶中。佛印絕類彌勒,袒胸露乳,矯首昂視,神情與蘇、黃不屬。臥右膝,詘右臂支船,而豎其左膝,左臂掛念珠倚之——珠可歷歷數也。」總結了五百年來,東坡赤壁人物畫的精華要點。

到了乾隆時代,受了《聊齋》與《紅樓夢》重視才女的影響,東坡與小妹的故事,開始進入繪畫。改七薌的《會文圖》可能是目前存世最早的一件名家之作,其中的人物,幻化成兩組,一組是佛印手持書卷與身後的東坡笑語心得;秦觀手執畫卷,回首接受小妹纖手指點,是另一組;而兩組人物,又正在準備互動,醞釀出即將發生的高潮,戲劇感十足,值得細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