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一位投海的雅典青年(下)

文/張元 攝影/王東生

風平浪靜的傍晚,阿爾戈號這艘雄偉的三列槳戰船,船頭塗畫有一雙駭人的巨眼,在無垠的大海裏卻像條慵懶的小魚,不緊不慢地遊弋著。英雄們三三兩兩聚在甲板上休憩,品著從科爾喀斯帶回的葡萄酒,他們互相聊起自己的家鄉,氣氛安逸祥和。

船舷邊,科忒斯神情落寞地望著遠處出神。他是個瘦高的青年,相貌平平,毫無值得誇耀的身世或功績,難以與那些聲名赫赫的英雄相處融洽。同樣,他也在想念自己雅典的家鄉,心中盤算返鄉後是不是該去爭取建功立業的機會。

遙望西天柑橘般的夕陽,他絲毫看不出它有向海平線墜落的趨勢,理應是短暫的黃昏,卻像是永恒靜止的幻景。唯一躍動不休的,是海面片片金色的波光,密密麻麻宛如龍鱗,變換著迷離的陣列。

恍然間,涼爽的海風拂過,帶來一股清鮮的水果香氣,也帶來了輕微的吟唱聲。這吟唱聲如此甘甜綿柔,令科忒斯的內心產生了奇妙的悸動,仿佛是聽到了心儀的女子在對自己告白。

他急忙轉過身去,四處張望,尋找歌聲的來源,卻發現船上的眾人開始騷動起來。衣著奢華的公主美狄亞當即認出這是塞壬的歌聲,她警示眾人,這歌聲會令人喪命。眾人張皇失措,有人在譴責船長沒有提早做好規劃,有人急匆匆地尋找能堵耳朵的東西,有人把箭搭在弓弦上,準備消滅可能會出現的怪物。掌握魔法知識的美狄亞對伊阿宋說明了海妖的兇險,伊阿宋面色凝重,眉頭緊蹙,右手握住了腰間佩劍。紛亂中,聽到他們談話的科忒斯興奮不已,他循著歌聲,極目遠眺。

曾幾何時,科忒斯在雅典的酒館中,聽過喝醉的水手描述海妖塞壬。它們被說成妖嬈的女妖,用下流的艷歌去勾引人,可如今科忒斯才知曉那不過是人們的主觀臆測。

塞壬的吟唱沒有歌詞,也許是在使用它們的語言。那歌聲好似天際的雲霞,纖塵不染又幻彩紛呈。

伊阿宋拔劍下令改變航向,水手們目光迷亂,反應遲緩,船依然向塞壬們的島礁逼近,猶如將要幹渴而死的人爬向一潭毒泉。

阿爾戈號尚未駛入塞壬們的視野時,先傳來了歌聲,顯然它們不是特意禍害人類,在海天之間吟唱是它們的天性。但是等船完全進入塞壬的領域,越來越多的塞壬加入吟唱的行列,似乎在為遠道而來的貴客傾情表演。它們不像兀鷹般紛飛,而是相當矜持地遠遠落在船只兩旁的崖壁上。塞壬的清唱並非整齊劃一,它們個體之間的音調有所不同,自行組成了和諧悅耳的七重聲部,宛如七重朦朧的夢中之夢,又如七段斑斕的綢緞在周遭蜿蜒、交織、盤旋。

 

英雄們激烈爭吵,各執一詞,又不敢貿然攻擊塞壬。此時多數人已漸漸感到頭腦昏沈。他們腦中的理智之沙不斷流進無意識的海洋裏,肉體則即將墜入現實的海洋裏。其中最為陶醉的人或許是科忒斯,不過科忒斯的眼神有些異樣。多數人的眼神中充斥著對世間各種享樂的貪求,科忒斯的眼神則泛著喜悅,他沈溺於可望而不可及的虛幻之美。

科忒斯感到自己的意識如同浮標,在塞壬歌聲的波濤裏起起落落。他頭暈目眩,不能分辨遠方那絳紅的圓盤是夕陽還是朝陽,不能分辨阿爾戈號是航行在黯藍的海上還是天上,不能分辨嘈雜的人們與吟唱的塞壬究竟誰才是該被驅逐的異類。

緊要關頭,一陣琴聲令眾人登時清醒過來。

琴弦的顫動令所有繃緊的弓弦松懈,從船艙裏走出的俄耳甫斯令眾英雄矚目。這個男人平時寡言少語,恃才傲物,但當他發出聲音,所有人為之靜默。他即興演奏起裏拉琴,與其說是為了將人們從塞壬的魔音中拯救,不如說是受到了塞壬歌聲的感召。他邊彈琴邊向船頭徐徐走去,步伐穩健如太陽每天固定的航程,堅毅沈著又飽含熱情的神態也像極了他的父親阿波羅。

俄耳甫斯閉目凝神聆聽著塞壬之歌,他不是在與之對抗,而是在與之溝通交流。即便如此,他的琴聲還是與塞壬的歌聲有著截然不同的特性。俄耳甫斯的弦樂鏗鏘有力,如連綿不絕的挺拔山脈,塞壬們的歌聲則悠揚淒婉,如煙濤渺茫的汪洋,二者形成了剛柔並濟的合奏。科忒斯聽出了俄耳甫斯是在頌揚腳踏實地,頑強不屈的冒險精神,而在塞壬的歌聲裏聽出了一個虛幻的國度,那裏包羅萬象,又一無所有。

兩種力量在科忒斯耳中流轉交融,他的心也輾轉不定。漸漸地,他薄弱的入世觀念開始瓦解。英雄們醉心於俄耳甫斯琴聲中所蘊含的榮耀,科忒斯卻對俄耳甫斯不以為然,他愈發堅定地凝視著塞壬們。

塞壬全都長著純真無邪的少女的臉龐,它們不是俗世的女子,能永葆珍珠般的可愛。肌膚如白珍珠,羽毛如黑珍珠,嗓音如圓潤晶瑩的夜明珠。它們唱得無比投入,鴿子般精巧的腳爪緊緊抓住峭壁,雙翼曼妙地舒展揮舞,神情是那樣安然自若,無欲無求。在它們周遭雖然有累累白骨,剔得潔凈如玉,反倒令人神往。輕風撩動它們長長的卷發,宛如亮金色海藻在水中招搖,胸口細軟的絨毛裏隱隱可見嬌小的雙乳,則像深海幼滑的貝殼。科忒斯努力把塞壬的一切烙印在腦海,一切卻又溶解化開,化為朦朧的白色、黑色與金色。

即便阿爾戈號上不乏猛士與智者,他們也只把塞壬看成旅途中的一次磨難。真正領悟塞壬歌聲的或許只有兩人——音樂天才俄耳甫斯與默默無聞的科忒斯。

科忒斯,這名雅典青年心意已決,他徑直從船頭跑向船尾。他從那些各懷絕技,氣宇軒昂的半神或豪傑身邊跑過,從這些追名逐利的凡夫俗子身邊跑過,腳蹬船舷,縱身一躍,並非是為了給塞壬們殉葬,而是回歸無邊無際的深藍色虛幻。

幾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無法理解他為何在渡過難關後自尋死路,唯有天才俄耳甫斯面不改色。他獨自坐在角落裏,默默擦拭著裏拉琴,回味著塞壬的歌。他發現了和自己對立的意誌,但是卻不曾改變初心,他仍對現實世界有著太陽般熾烈的愛。正因為對人世有太多難以割舍的牽掛,他將來悲慘的結局在此時就已註定,不過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我們的主角科忒斯就這樣投海自盡了,他的歸宿未必是愛與美之女神的懷抱。人們盡可以指責他偏激瘋狂,或依然把他投海歸結於意誌力薄弱,我卻要說他毫不遜於阿爾戈號上的其他人,他同樣是一位英雄。至於那些投海的塞壬們,有不明就裏的吟遊詩人說它們變成了醜陋粗糙的礁石,借此烘托阿爾戈英雄們輝煌的勝利。可是海底之事詩人們豈能得知?虛幻之美從未消亡。

幽深難測的海底,它們褪盡翎羽,改貌易形,待尾部的魚鱗長齊,嶄新的傳說將從此譜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