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切膚之痛

文∕攝影 古家榕

我的手肘上,有道淡白色的疤。

是我弟六歲那年咬的。

那一口,是字體加粗的切膚之痛,卻也是那一口,讓姊弟倆的磨合,就此停在手臂外側。後來他開始讓著我的霸道,我也護起他的愛哭愛綴路,情感在歲月中沉澱出信念,無論過去多少年,我總是他姊,也總能將他納在羽翼下。

直到他滿三十歲。

遇上大疫之年。

 

身為民航機師,弟弟迅速遁入隔離。初時尚有打鬧的餘力,我私訊調侃你根本《今天暫時停止》,他秒回那還不快跪求男主簽名。可慢慢地,沒有玩笑話能講了。周而復始的派飛、檢疫、囚居,孤獨累加高工時疊上輿論壓力,捲入永無止盡的滾動式修正,猶如薛西弗斯的巨石陣,凌遲著我弟、以及所有在意他的人。

 

最傷人的對話,源於最普遍的日常。搭車看牙剪頭髮,是流星劃過時一口氣許下的願望。整座城市都是我的咖啡館,店員口中的歡迎光臨,卻不再包括我弟。訊息已讀的間隔悄然延長,按下傳送鍵前的斟酌也是,閒聊忐忑,指尖泛著冷光,字句張不開翅膀,我依然是他姊,這次卻無力回天。

到後來甚至恨上手機。可若拋下它,眼前只剩一道森冷的牆,將我們拆成人裡門外咫尺天涯。

第一次,發現自己需要想念他。

 

這夜,收到弟弟來訊,公司替機組員檢測心理健康,他出現憂鬱傾向。我一愣,尚未組織好語言,螢幕上又傳來:

「先睡了,凌晨出班。」

沒有光的房裡,對話沉沒下去。我鼻頭一酸,忽地想起他八歲那年,臨睡前纏著我唱歌給他聽。自己渴睡欲死,直想拿枕頭砸暈他,卻終究是唱了──誰叫他是我弟呢。

當山峰沒有稜角的時候,當河水不再流。當時間停住日夜不分,當天地萬物化為虛有……

當年的現象級歌曲,如今,竟成了時代的讖語。

成年後的人們,生命裡遠不止愛情。

 

讓我們紅塵作伴活得瀟瀟灑灑,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

 

曾幾何時,紅塵作伴的手足,被大環境的恐懼沖散了。然而,我卻無法策馬闖入孤城撈起他,反讓他以繁華為祭守護我:

「沒事啦,至少這樣子關,能換來你們平安,那就值得了。」

 

弟弟的話猶在耳邊,房內的我,低聲唱著多年前的歌,低頭望著多年後的咬痕。

淡白色的疤,是牽掛的形狀。

原來,真正的切膚之痛,始終底線加粗於肌膚之下。

 

(初稿寫於2021年八月,僅以這篇文字,紀念那段人人殊途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