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山中日月

文/圖 蔡莉莉

大小花盆擠挨著花草點綴大門一角,闃無人聲,彷彿走到世界的盡頭。
大小花盆擠挨著花草點綴大門一角,闃無人聲,彷彿走到世界的盡頭。

上班途中,沿著磺港溪,穿越慣常走的那座橋,湍流的溪水是溫暖的。陽光走筆飛白落在樹梢,穿透綠葉灑下一地細碎的形狀。鳥兒無聲振翅,掠過眼前這幅寧靜的畫卷。北投,有著城市邊境特有的悠緩步調,時間在山徑裡走慢了,這裡的一天,好長。

從岔路騎入一條曲折小巷,好似回到記憶的轉彎處,兩側連棟的透天厝保留了舊時代的面貌,使我幾乎要以為這是南部的老家,幾乎是。大小花盆擠挨著花草點綴大門一角,闃無人聲,彷彿走到世界的盡頭。

猶記得初來此地的第一天,像是接收命定的旨意,從此找到行走江湖的棲身處。在各種無以名之的人情世故中,逐漸釐清這個世界的內在邏輯與運作模式,慢慢對應出面向世事適切的模樣。接下來的生活,不斷循環,大量複製,如一首一再一再重複的詩。

然後,二十年的青春就過去了。

漫長的光陰,腦海疊映越來越多的青春臉龐。在永遠年輕的校園中,那些以三年為單位所留下的時間片段,足夠被託付許多快樂與憂傷。望著球場上十七歲的他們,奮力衝撞,風裡飄著汗水與嘶喊,那是人間的少年氣象,是誰也無法重來的青春。無從憶起十七歲時的我在想些什麼,但我記得十七歲時曾經全力以赴的這些與那些,以美為名,以愛為名。

在恆常緊迫的教學節奏下,短暫的空堂是一日之中難得的發光時刻。午後的陽光陪我一起坐在窗前,山仍在那裡,日曬的角度,褪色的窗簾,琉磺的氣味,每一個脈絡每一處紋理都是我所熟悉的。舉杯,與相看二十年的大山對飲,彷彿入口的是酒,彷彿掀開回憶的岩層,諸般心情,甚至一些別的,大山都懂。

時間已躡足走過,在職場生涯默默進入倒數的此刻,記起簡媜《夢遊書》寫過的:「人生的情境有時也這樣,自以為算準一條最安適的路上山築屋狩獵,年深月久,鈍了刀,朽了箭,只剩一階子枯葉隨風而逝;還不如隨時準備肉搏的莽夫,命不掛在腰身,往深山更深的獸穴去,馴或被馴,不過是一趟人生裏不同的結語,求一種粉碎於自己所抉擇的意義內之痛快。」上山的路,總是爬坡,總是傾斜,一次次真心真意的往赴,一次次更靠近期待中的抵達。行過青春的道路,快意有時,失落有時,所有的跋涉與追求,或有憾,但無浪。

遠遠的觀音山,溫柔的夕陽隔著平原,隔著河,像一日之沉澱,彷彿能聽見時間的回音穿過暮色的顏彩。美好的黃昏,不知不覺看了二十年,時光在地平線接近記憶的那端,不斷變形,最初的心情已如流失的情節,難以讀取。而今,我不再年輕,心卻輕了。此時此地,站在下一條街口回頭張望,開始有了覺悟,所有的事都是過去的事,所有的發生遲早都會結束。最後,終究會走到熄燈,落鎖,將所有交還給歲月,反身離去的那一天。

長久以來許許多多的發生,只是為了成為此刻的自己,有一部分的我隱形在時光的纖維裡,有一部分的我停留在原地,像遺失的行李。歸來的路徑,已經尋不到來時的足印了。

不多細想往後自己人生的下落,不見得要端起涼去的一杯茶,也不確定是否會留下更永恆的什麼。只知道來日,今日,尋常的每一日,皆當珍惜。倘若到最後,一切都是一樣的,也是青春的延續。那些從容還原為生活的沉靜的一切,溫暖的一切,朦朧的一切,何嘗不是一首詩的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