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手中線

文/圖 夕陽

6、7坪的小單位,是兄姊們結婚遷出後,政府重新分配的。

開門直望,盡頭處,是一陽台。方形,不足一坪,卻是以前的大單位所缺的。

遇到下雨或潮濕天,衣物床單掛得密密麻麻、高高低低,儼如一座衣服森林。爸、三姊與我,帶點取笑的口吻,直呼它「森林」,媽不在乎。爸個子高,要低頭走過,更不願進去。一方淨土,喜變媽的小天地。森林中,除了衣物,有雜物,還有勝家縫紉機─總是靜悄悄的陪著候著,大概是孩子上學時才大派用場吧。只有一兩次瞧見媽,架著金絲老花鏡,引線,穿針,踩著腳踏、針針落下之際,雙手又靈活地挪動布塊。

那花布兒,時而凌波微步,時而去如疾風。一連串的節奏性動作,彷彿眼、手、腳的韻律操。

老來還能保持好的視力和身體,對於這一點,媽一向自豪。

移居新加坡時,四季皆炎夏,孩子兩歲多。媽一向知曉我的小孩汗多怕熱,有一次我提及孩子的皮膚很敏感,除了衣服上的牌子和洗滌標籤,被子的縫邊也感到扎手。所有標籤要一一剪掉;被子嘛,則暫無對策。

未幾,一份愛心禮物送至。一張涼爽夏被,底色淺粉紅,小狗圖案。最近好奇上網查看,大抵是棉裡摻了其他纖維,才會搭配得近乎完美:透氣、輕軟、順滑、快乾、不太會皺、也不起毛球。最重要是沒有縫邊!相信媽在縫合返口時下了苦功,線與線頭已銷聲匿跡,整張滑順溜手。方知何謂「天衣無縫」!

孩子升上小學三年級時,媽堅持拿回去加長,寬度則不用再加。初縫時,思慮周詳的媽,已把孩子的長高長壯計算在內,還自信地說:即使孫子夜裡翻來覆去,被子不會走掉,孫子也不會著涼。媽,當時只差沒想到被子的纖維可以撐這麼久、孫子又愛被子這麼久,所以最終長度還是要追加。

「只找到同一布料和圖案,但顏色深了些,不是百分百配…」媽呢喃著。

返港居住時,已不見縫紉機。那初縫的小狗滑被,極有可能是媽與縫紉機的最後傑作。媽的多年拍檔,不知花落誰家?媽一定很不捨吧!

至於孩子的心愛涼被,180公分乘以280公分,洋洋灑灑的面積,在室內晾晒時,頗費周章。也不管走線破洞多少次,孩子總著我一補再補。幸好,在國中的家政課和媽那裡,勉強學過一些基本功。所有針線,則全是媽當年替我準備的嫁妝之一,至今尚未用完。

孩子也帶著被子到國外工作。

孩子出國前,我已把被子畫下來。外婆當年,以70多高齡,傷神和小心翼翼地製作無縫被子。製作加長版時更將近80,雖然加長部分全是手縫上去,線與線頭兒,皆可見。想到這裡,若然我這個母親,只用照相機秒速咔嚓下來,實在說不過去…

被子終究會棄掉,希望母親的畫作,縱然粗拙,可能…會被留下。當然,每個人都有紀念的方式,應予尊重。況且,歷經密密縫、密密補的被子,已是外婆、母親、孩子之間的三角親關係中,不可替代的回憶。那手中線,源於外婆,線線牽、線線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