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手機實驗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曾經回到居宅後的每個下午,我把手機丟在外頭堆壘的紙箱上,一只我久未洗滌的帆布袋,紙箱在租賃的樓梯間,房東說可以自行運用。

樓梯僅在轉角處有對外窗,外頭的風大時,室內安然無風,然而即使紗窗細密,也仍會帶進塵埃。

樓梯間總是陰陰暗暗,若西曬的能量足夠,那絲縷的熱才會竄燒而來,否則它終究是暗房的料,所幸房東殷勤掃灑,在陰冷處除了偶爾蠅虎溜過或斑黴暗樁,大抵而言是我還能接受的儲物空間。

我秘密地把手機安放在帆布袋裡,帆布袋挨擠皺褶且因潮濕而爛糊的發票。我通常每週整理發票一次,但那帆布袋因著前些日子穿著防疫裝監視國中會考,至今被我居隔門外。

我心裡是發病的,擔憂病毒布局,於是遲遲未曾碰觸、不敢洗滌,深怕染疫。不過我自嘲經過一週後它仍在那,可見疫病只是藉口,更多的是主人的懶。

手機於外,我於屋內。手機的微末呼喊隨時打斷我的專注,於是它的外派,對我而言是靈魂自在的放飛,為了將工作與生活切分為二,(工作時盡可能微笑面對同事,積極正向處理雜亂事務。返回仄屋,我將自己鎖進書頁或電視的世界)我得試圖如此。我太容易分心,原本要查找的資料,被手機訊息引誘,初衷即忘而開始耽溺衣飾,或讀起某篇文章,立志的、星象的,甚且如何安頓老年的。它們蜂擁而來,淹沒我原初的意圖,我被土石沖積為攤平的三角洲,忘記原本待辦的事項,回神過後,時間通常已歷半小時。

若發現好網好物,又忍不住轉傳與朋友分享,朋友回丟她的感受,這一來一往又耗費半小時,於是原初為了一事只需幾分鐘便打理完畢的,竟花了若干倍的時間。

情何以堪?

轉瞬黃昏逼近、夜寐降臨,忽忽感受時光之快,也忽忽感覺一事無成。空虛到來、挾帶一日過似一日的老邁,還有多少時間可浪擲?對於中年的我已走了人生大半,後半部怎麼寫法都還不清楚,若得一一對抗病苦,體魄精神薄脆,將今之精力投擲在訊息破碎的網絡,哪裡是智慧首選?

這於是也成為我嘗試將手機鎖在門外的原因。

第一天我在屋內,時時想起隔牆的手機,我想起四次,幸好都被我壓抑住。我問自己衝動所為何來?擔憂工作上門,而我未能及時處理。

想起疫情炙烈時政策善變,我的手機直到夜間六七點仍然響得發狂,那陣子我笑稱整座城市都是我的辦公桌,腎上腺素時刻洶湧分泌,漏接訊息讓我焦慮、未能佈達消息讓我擔憂在職場上受到負評。

我總是聽到誰說誰做得不好:「人在職場而心在家庭」,我總是看那人在北地的風中活成嶙峋尖削的體貌,不似山之矗立,卻宛若千年白楊死而不塌。比方線上教學而稚兒一旁嬉鬧,身兼母職,這畢竟是不得已的,一個女人哪來的三頭六臂,然那人的苦撐,他人未必體諒,我便曾經聽聞有人說那人的不是。

我默然無所應,可心裡想到自己若有些微差錯,恐怕也淪為他人嘴底的肉末。深恐那些耳語中有我的名。那些折磨人的語言,不會親自找上門,都是隱隱約約在人背後而難以捕捉。但我總是畏懼。教室裡的每雙年輕的眼神都有許多批判,這背後還有家庭的指教,我在茂林中披荊斬棘,可是心好小了啊,皺成老者的紋路、樹樁綿密已極的年輪。

 

隔日清早我察看手機,驚覺自己「顛倒妄想」,沒有誰撥電話找我,LINE訊息也只是廣告,我笑對自己無知,更想起朋友曾對我說:「妳那麼會想像,去寫小說好了」。

然而我感受的並非邊緣的孤涼,而是逃過一劫的快慰,我不喜歡輕易地被人找到,或抓過去閒聊(除非我情願交遊),更討厭被訊息廝纏,我的思維如樹懶,下班時,我只想躲入巢穴靜靜捧讀書寫或看電視。

然而手機的實驗終究在疫情趨緩時終了,我洗滌帆布袋,晾乾,讓陽光驅除病毒、驅散那陣子面對疫變的恐懼,以及恐懼孳生的妄念。於是又如往常,在手機上滑開自己的視野和朋友互動,但是很快地遠離它,拘謹規律地完成我的待辦事項,每完成一事,心中便豐厚起來。

我要的是豐厚,如果生命終歸塵埃(《聖經》中的狂暴颶風吹起,把馬多康變成塵埃和殘磚碎瓦的可怕漩渦……),我還是想要經歷「有」的豐厚,而後看透一切的「無」。看來,終歸為頑石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