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搭夜車的父親

文/鄭秋琪 插圖/國泰

十點三十五分藍色復興號晚點六分鐘駛離月臺,我額頭緊貼車窗玻璃,凝視獨留在月台上的老父親緩緩轉身離去,白色長褲褲管在風中鼓盪,形影越來越小,終至不見。鼻子一酸,我的淚水不由地蓄滿眼眶,強忍住不讓流下。這是我第一次離家北上,心尖有著細細撕扯的難受。

這時,車廂一頭傳來低沉聲音:「台鐵便當,好吃ㄟ便當。」我坐的是四人座,座位靠窗,旁邊是一位中年男人,對面一對母子。中年人點了一份排骨便當,飯菜裝在一圓鐵盒,他打開時,我肚子竟不爭氣地咕嚕咕嚕響起來。吃完,中年男人又點了一杯香片。那一幕,我印象深刻。台鐵服務員右手提高一鋁製水壺,左手拿著玻璃杯,同時施巧力「喀」一聲將杯蓋打開一小口,在列車疾馳晃動中,一條弧狀水柱劃過空氣,注入水杯,杯底的茶葉經這股水流衝撞,在熱水氤氳中四處逃逸浮沉,過程中沒有一滴水外溢。水杯飄出的茶葉香,火車陣陣的轟隆聲,台鐵服務員的沖茶巧勁,列車進站列車長的廣播聲,那些氣味和聲音在車廂內漂著浮著,我沉湎其中,嘴角微揚,頭靠椅背,漸漸沉沉睡去。

 

夏天黃昏的陽光斜斜照進車廂,我在暮色中,走出台北後站,從此開始我在台北的漂浪生活。最初,我落腳的地方是基隆河邊的天主教學生宿舍。功課不趕的時候,我習慣倚靠窗邊,癡望河堤外,基隆河燈光水影緩緩流動,又靜美又讓人傷心。夜晚每到十一點左右,安靜長巷常傳來滄桑男低音「燒肉粽、好吃燒肉粽」,一男人推鐵馬,後座載個木圓桶,停靠在巷口轉角昏黃街燈下,聲聲叫賣,在無人深夜,單薄孤單。

一日清晨,約五點半,修女來敲我房門,口氣不尋常地急促,說:「樓下有一個老人,說是妳父親,要找你。」

我驚問:「真的嗎?我下樓看看。」

修女:「一大早,大門還沒開,他直接翻牆進宿舍,被警衛發現後,說是要找他女兒。」

「對不起,修女。我會提醒他下次不要這樣做。」

到樓下會客室一看,果然是父親,我淚水差點又滾下來,父親一臉憔悴,膚色暗沉,眼角溼黏,身體隱隱發出隔宿酸臭味。未等我開口,父親說:「我剛坐夜車從台東到台北,你有沒有毛巾牙膏牙刷,讓我先梳洗一下。」

父親梳洗完,說:「我昨天晚上10:30在台東搭莒光號,今早五點多到台北,真的很方便,車上睡一覺,台北就到了。省了住旅館的錢。」

「你為什麼去台東啊?」

「記不記得我告訴妳,一次我去銀行看完股票行情到市場買菜,把腳踏車停在市場口,卻把手提袋忘在車籃裡。匆匆回頭找,東西早已不見。當時袋裡除了零錢,還有幾張股票。過了一年多,我都快忘了。上個月台東法院通知我小偷抓到了,股票也找回來。我去台東,就是辦手續領回股票。」

「運氣這麼好!」

「還好股票被偷,不然只要漲一點,就會被我賣掉。經過一年多,股票直直漲,哈哈……賺了不少錢,走,今天爸爸帶妳去吃好的,妳想買什麼,我買給妳。」

那一刻 ,我轉身跑回樓上,不願讓父親看到我臉上微末抽動,心想父親大老遠搭夜車,一身風塵,就是惦記著帶我購物大吃大喝一頓。

三年後,我拿到學位,父親帶我旅遊大陸。旅行團在廣西漓江解散後,父親突然對我說,要帶我搭京廣鐵路,到宜昌找他的大女兒。我說好。但是,我們到桂林火車站時,當日一天一班的京廣線列車已開走。父親為了省住宿旅館的錢,不願等到次日再搭車。四處詢問是否還有其它方法,得知當天下午柳州火車站還有一班列車開往湖北。

那是我第一次搭大陸綠皮火車的硬舖位,十分興奮。車廂內硬舖分上、中、下三層,兩兩相對,父親和我買到的是下、中層,其它四位皆是男性乘客。剛上車時,大家都坐在下舖,拿出鋼杯泡茶泡麵,各種食物就放在窗邊方形小桌上,聊天喝茶看風景發呆抽煙吃東西閉目養神。眼前這種熱鬧,令我震動。我靠著車窗一邊看書,一邊看窗外飛快變化的景色,從大興土木灰撲撲的城市,到收割後遍地金黃稻穗的土地,在最後一縷暮光消逝前,火車進入一個四週環繞蔥鬱林木的墨綠水潭。很快地,窗外黑漆漆。車廂內,燈光也暗澹下來。似乎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回到自己舖位,準備入睡。而我在睡夢中,矇矓間似乎還聽到火車努力疾馳「哐噹、哐噹」的聲音。

翌日清晨,天色微明,我就被陣陣漱洗聲吵醒,昨天原用來喝茶吃泡麵的鋼杯,今早換身成漱口杯,或是給小孩泡牛奶盛豆漿的杯子。中午十二點多左右,我們終於到了宜昌。下車處,我靠著牆,疲乏不堪,問老爸為何在旅遊大半個中國後,還要大老遠跑這趟?不能下次再來嗎?或約在上海、廣州交通方便的城市見面,不好嗎?父親一逕沉默著。

姐姐來車站接我們時,我雖未與她見過,但一眼就認出她來。她與父親面容身材極為神似。

看到父親,我注意到她竟也淚水汪汪,語帶沙啞悲傷,說:「父親、秋琪,謝謝你們來看我。澍澍剛考上上海交大,上禮拜離家去學校報到。家裡,現在只剩我一個人!」原來,她先生工作過度勞累,積勞成疾,那年年初因肝癌過世。我不再問父親為何要跑這趟,她的傷心,父親一直都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