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沒有傳說的可可西里(上)

文/殷謙 插圖/國泰

〈一〉

格爾木的初春乾癟到沒有一絲絲新意。當夕照泛灩水面的時候,我們驅車輾轉經過格爾木來到庫賽湖畔,迎著春天的風,空氣也變得濕潤起來,看著長天綠水天一碧,心中也蕩起了陣陣漣漪。聽風聲,在這一方靜寂的世界讓思緒蔓延下去。

下車後,我見小傢伙高興極了,車門都來不及關就直奔灘頭,張開雙臂大聲叫道:「好壯美的大海啊!」我馬上糾正她,這是庫賽湖,她撇撇嘴,風吹亂了她的長髮。

灘頭除了兩輛越野車,還有零零星星的幾個遊人,其中有幾個年輕男女穿著厚實的羽絨服,又將淺色褂子頂在頭上,並用紗巾緊緊裹著臉,以至於我在沿著水岸乾涸的沙灘看他們的時候,他們就像幾個阿拉伯人正從沙漠中風塵僕仆地走來。

小傢伙沉靜烏黑的大眼睛望著我說她已經餓了,然後小指頭四下亂點一氣,自言自語問到底哪裡可以吃飯。我這時候才反應過來,心裡不由犯難,該死的我們是從烏圖美仁上西和高速經過芒格公路到了格爾木,又走了一段柳格高速,而後轉入京拉線才到這裡的。庫賽湖位於何處,我也被網上的說法搞糊塗了,因為這裡根本就沒有一個叫五道鄉的地方,而治多縣城距離庫賽湖實在太遠了,讓我一度懷疑這個地方為什麼是治多縣的轄區,我想要去那裡吃飯,還不如直接開車回格爾木。可是我們計劃西進可可西里邊緣地帶,因為小傢伙一直嚷著要親眼看看藏羚羊,她想親眼看看它們,然後將它們畫下來。

我讓小傢伙去車上吃我們早就準備好的食品,這時候又起風了,呼呼地刮在臉上,頓時覺得呼吸都有點困難,我大聲說話她都聽不清,於是我只好拉著她向車子跑去。在車內胡亂吃了一點東西,我決定告訴她我們應該回格爾木。當我把這個想法停了很久才說出口的時候,她翻著白眼問我:「那藏羚羊呢?」

風繼續呼嘯,這便是庫賽湖和可可西里一帶無人區最讓我討厭的地方,如果八月,可能會好很多。我心裡想,出使西域的張騫取道這裡的時候一定是風和日麗的八月,而不是這個該死的三月。於是我罵自己太蠢了,為什麼偏偏要在青黃不接的三月到這裡來看風景呢?

車窗外是天藍色的湖水,湖面上靜悄悄的,一切看上去恍惚又真實,透過後視鏡我望著車後茫茫無際的荒原,枯草被風吹起來,這場景令人心中陡然悲涼。我啟動車子的時候,小傢伙的嘴巴仍噘著,看著她天真無邪的臉龐,此刻我真希望從哪裡能突然蹦出一隻藏羚羊來。

返程時我開得比較快,儘管如此,到納赤台後已經天黑了。那時候我希望有酒店可以入住,但是距離格爾木市近百公里的這個地方仍然屬於無人區地帶,如果不是有一輛大貨車經過,我還以為就我一個人正行駛在漆黑一片的沙漠裡。

小傢伙抱怨手機沒電了,又趴在車窗上向外面看,我不知道除了暗夜,她還能看到什麼。

 

「聽說可可西里很美哦!唉,我的藏羚羊……」小傢伙趴在副駕座椅背上輕嘆道。我告訴她八九月的可可西里才算美,現在那裡一片荒涼,夜晚就像這裡一樣。小傢伙撇嘴,有點不相信的樣子。為了打發無聊,我給她講納赤台的故事,我說西王母宴請群神,其中有一個神仙喝醉了,不慎掉落了酒杯,杯子變成赤台山,酒水化成崑崙泉。小傢伙有點不耐煩,朝我翻白眼說:「你當我是幼兒園的孩子嗎?」我頓時無語。想起小傢伙才見我那會兒,最喜歡聽神話故事,什麼傳說她都相信,就連我說青海湖是王母娘娘用簪子挑起來的一面鏡子變的,她竟然也深信不疑,而現在,關於這些她什麼都不再相信了。

下榻格爾木市一家酒店後,我終於鬆了口氣,小傢伙美美吃了一頓抓羊肉,然後喝蓋碗茶,嘗了嘗飯店推薦的糌粑,她咬了一口嚼了嚼又皺著眉頭吐了出來,說這個一點都不好吃,一邊說一邊捧著糌粑到處找垃圾桶。天長夜短,飯後自然是出外散步,酒店院子有亭子佇在一隅。這裡的夜晚非常冷,在這樣一個地方,荒草坪小徑邊沿閃爍的霓虹,佛方來自遙遠的時空,冷風襲來,突然有一種深秋之夜的味道,有一點點成熟,也有一絲絲感傷。

在第二天返回烏圖美仁之前,為了讓小傢伙不至於覺得這是一次徒勞無獲的旅行,我帶她去郭勒木德鎮的一個朋友家。朋友桑吉是我在塔爾寺做義工時認識的,當時我蹲在踏頂旁的腳架上往塔頭上釘銅皮的時候,他就在我旁邊做幫手,一隻手裡攥著錘子,一隻手掬著釘子,我將銅皮弄平整後,他咧嘴一笑,黝黑的皮膚讓我幾乎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記得他有一排雪白的牙齒。

我想我們大概有一年多沒見面了,但我知道他在郭勒木德鎮的家,這都緣於在塔爾寺的時候,他說他家裡有一部古老的經卷,他的爺爺從敦煌那邊搞來的,可惜是漢字,沒人對他這本古卷感興趣,不過他始終認為那將是了不起的一部書,所以那時他執意帶我去他家。我還記得那本發黃的線裝古籍,應該是宋末年間的東西,印刷體很工整,字跡也還算清晰,封面上是一尊工筆佛像,佛頭是漢傳佛教普遍所知的那種造型,體態豐腴,纖指細長,捏著一枝清瘦的荷花,我想它所表達的寓意便是佛教最經典的「拈花一笑」那個典故,那本書真的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因為書名很顯眼——《金剛經》。桑吉是虔誠的佛教徒,亦是典型的原住民,勤勞又善良,生活得遊刃有餘。整個村落裡幾乎都是藏族人,並習慣於過遊牧生活,城市就在旁邊,但他們卻避而遠之,現實的殘酷似乎對他們並沒有什麼壓迫,我總覺得他們生活在生命的另一個階段,就如我多年來的隱居生涯。

這是一個和北方大多數村落一樣的村子,所有人的房子都相似,看不出少數民族的那種獨有的風格。車子到了院門外,我按響喇叭,他家的藏獒汪汪亂叫起來,我看它掙紮著碗口粗的鐵鏈子,就像要撲上來將我撕碎的樣子。簾子掀開了,桑吉探出頭朝我的車看了好大一會兒。他並沒有靠近,而是轉頭叫了一聲「甲央」,一個個頭不高的男孩探出了他光溜溜的腦袋,我想那大概是他的兒子,一眼就看到了兒時的小桑吉。

我懂一些簡單的藏語,我聽到他是讓他兒子來問問我們找誰。如果不是藏獒叫得太凶,我想我會下車上去和他握手。我又等了一會兒,見小男孩怕生,咬著手指頭,兩管鼻涕忽上忽下,遲不遲不敢將身子挪出門框。桑吉有點氣惱,抬手在他兒子的光頭上打了一巴掌,聽見他用藏語罵了一句,翻譯過來的意思是:「褲襠裡沒東西的傢伙!」而他的兒子則揚起脖子回他一句:「那你咋不去?」

桑吉將藏獒牽住拴到了羊圈那一頭,然後甩了甩長袖子,將它甩過肩頭,大步流星朝我走來。我搖下車窗時,他眼睛一亮,咧嘴笑的時候,我又從他那張黑臉中看到了一排雪白的牙齒。當小傢伙從車裡跳下來的時候,他一眼就認出來了,嘴裡嘮叨著好久沒見都長這麼大了,然後有扯著嗓子朝屋子的方向喊:「央拉!你姐姐來了!」果然,一個清秀的小女孩掀簾而出,直接朝小傢伙跑去,小傢伙也迎上去,從來沒見過面的她們竟然像是久別重逢,這讓我驚訝不已。

 

我們的突然到訪讓桑吉一家既感到意外又感到高興,自然是殺雞宰羊,盛情款待,熱氣騰騰的羊肉堆上低桌,青稞酒喝了又喝,中間他還唱了幾首藏族歌曲。小傢伙和央拉嘻嘻哈哈聊得開心,我想有了央拉,她一定不會再記得那隻該死的藏羚羊,而我也不必再為去哪裡尋找一隻藏羚羊而操盡心思了。

從上午到中午,與桑吉一家相處的短暫時光,讓我和小傢伙都覺得非常充實,我和桑吉不約而同地談到現實生活中的諸多問題時,小傢伙忽閃著睫毛聽得非常認真,桑吉始終有一種憂天憫人的高尚情懷。桑吉對我說,科技造福了人,但也使人變得更加懶惰和貪婪,現在的人做人做事根本沒有底線,為了利益都可以出賣靈魂。我點頭,一邊注意一下小傢伙。我相信這是小傢伙最愛聽的,關於生命的種種,都能引起她極大的探索欲,靜靜托起腮的她,那眸子裡點點如星光的睒閃,就像她接下來準備去拯救一個個瀕絕的孤獨的靈魂。

當我和桑吉揮手告別時,小傢伙和小央拉相擁而泣,這個場景讓我想起我的童年,小時候天真單純,感情也是純真的,那時候只要有夥伴轉學或舉家搬遷而去,我們都是這種難分難捨的樣子,眼淚說來就來了。而成人後,覺得這些都是滑稽和可笑的,如果沒有利益的維繫,恐怕沒有人能與你「掏心掏肺」,豈況別時「揮淚」,就像過去一直還用短信問好的朋友,年齡越大,越是沒有短信了,甚至過年連一個拜年短信都收不到。

而似桑吉與我者,畢竟寥寥,想起在塔爾寺的那段歲月,桑吉說他從我身上得到了一段從別處都得不到的生命經驗,他追尋著我,是因為確定這個走向接近於對一種信仰的依賴。他說他從我臉上,我說的話裡看到了生命的傷口,他說不出來那是什麼,但他覺得和我在一起就像站在一個很高的地方瞭望世界。

桑吉中年喪妻,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從那以後,他就經常往塔爾寺跑,不是拜佛,也不是燒香,到底他在尋找什麼,連他自己都不明瞭。直到遇到在那裡同樣困惑的我。我很佩服他能把失去至親的痛苦轉化為善意和仁慈的博大胸襟,這竟是一種何等的從容,安之若泰是他智慧的體現,打開他餘生之鎖鑰,他說,啟蒙他的正是那時經常蹲在屋頂上掄錘子的我,幾乎我經歷過的每一場風雨,每一次的磨難和困惑,都是激勵他繼續前行的勇氣。

這一點小傢伙也對我說過,她說我的許多教給她的話,每次就像熊熊大火引燃胸臆,照亮她的意志,讓她努力奮進,在成長的拐彎處找到方向,亦是鑑照她最初的選擇,記得她說這番話的時候,目光炯然,甚至能觸碰到她心底那絲悸動。

「人生除了生老病死,還有更具意義的生活嗎?」小傢伙忽然問我。

我本想立即說點什麼,竟一時話也難出口。我想我需要組織一些比較簡明又能起到醍醐灌頂之效的語言。

我不由地先想到自己,這麼多年,我所做的事哪,我只是和格爾木的任何一個尋常牧民那樣,像一根稻草般活著。從思考我所從事的一切是否有意義直到入寐,有時候竟從夢中驚醒,煩煙繚繞,心中的悶鬱對著虛無的空間張牙舞爪,尤其在青海的這些年,從一個地方輾轉到另一個地方,過著平凡到再不能平凡的生活,看著窗外茫茫空際,我甚至懷疑這些就是我想要的那種生活嗎?

歲月悠悠,人生苦短,人越想執意堅守住什麼,越是無法守住,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宿命,你都來不及認真,生命卻已老去,天荒亙古,一成不變,變的是人心,變的是人心所嚮往的景象,而觥籌交錯間,時光漸已成空。

我想了好一陣子,直到車子進入烏圖美仁的時候,我才告訴她,多少人都因世俗的困擾而終身一事無成,很多人活著也只是為了富有而舒適一些,卻未在自己的生命歷程中留下有意義的痕跡。而生老病死只是人類生命的過程,正因為人有這種不可倖免的羈絆,才要去做很多更有意義的事,這些事關於造福社會,造福後人,當你覺得你的付出和犧牲有更大價值的時候,那麼生命就有意義了。

小傢伙又問我:「那麼,動物也有生老病死這個生命的過程,它們活著有什麼意義呢?」

我回答她:「動物和人是有本質區別的,動物不想活得像人一樣,而人更不能活得像動物一樣,動物活著的意義取決於人類對它們的認知,至於它們自己有沒有意義,只有它們自己知道。」

顯然我的回答不能使小傢伙滿意,她突然靈機一動,好像記起了什麼,跺了跺腳噘起嘴說:「那麼,我的藏羚羊呢?」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