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記我父迷航

文/蔣子文 攝影/楊樹森

父迷航後第365天

「他怎麼可能迷路?」母親一再重複這一句話。

父親簡直是一個活動的定位系統。他具備天生的好方向感。

在沒有google map的年代,所有的地圖都儲存在他的腦海。再遠,再崎嶇的野徑,從來難不倒父親。有人落難迷途如一隻羔羊時,他伸手指出明確的方向,時不時交待重要轉角的特徵。萬一遇到說不清楚講不明白、毫無空間概念的異地旅者時,父親還會熱心的往屋內跑,撕下一張熱騰騰的日曆紙和他僅有的第一百零一支筆,依樣畫出縱橫交錯的街道圖。不需要比例尺的概念,卻足夠指引問津者往前,看到第三個紅綠燈左轉,再順著蜿蜒的街道往前幾步路,一看到光陽機車的黑店就可以右轉等等。如果問津者皺起眉頭感到疑雲重重,父親會從側屋拉出他的老武車陪騎一段,「送佛送上西天」他是這麼解釋自己的行動準則。

可惜沒有人發現他的繪圖長才,可惜我居然沒遺傳到父親的好方向感,更遺憾的是:我居然無法恪守父親的行動準則。

 

父迷航後第7天

是那個環節沒注意到?母親再度自言自語。

「頭七」那一天,依照習俗,父親的魂魄應該回家。這一天他應該理解,此刻的自己與生人處在兩塊不同也不怎麼平行的時空。他可能輕飄飄地在十方之間移動,可能增生了小小的意識,可能不再感到痛苦。

依習俗,我們在門前放置一碗清水讓他洗淨這七天流浪追尋的污濁,一碗五穀糧,還有一雙拖鞋,迎接他回到熟悉的地點。我拉長耳朵,希望聽到一點動靜,那怕是一點點蛛絲馬跡,只要一絲暗示,就足夠寬慰我的不安。

如果父親回轉,我該說什麼?(推開門的那一刻,我該懼?還是喜?)

 

沒等到父親,我卻墜入回憶之都:

收到大學錄取通知單的那一刻,父親的怒氣微微地在酷暑中蒸瀝著,有幾回我瞄見絲絲白煙從他的天靈蓋往上衝,白髮似的煙絲,飄揚的方向總和風撩撥的方向一樣。這一場爭執因校長一句「擔任教職對女孩成家有幫助」而妥協。父親沒受過多少教育,他敬重知識分子,特別是校長。他終於點頭同意,不再堅持要我成為一個英勇的女警官或者是雄糾糾的護國女軍官,於是我踏進師範大學。

那時的台北,特別遙遠。承載著族中長老的祝福,離鄉背井成為一種榮譽的烙印,然而我卻泛起一種莫名的鄉愁,漫無止境地在心中掠奪著。父親憑著他的方向感,仗著他略識之無的小膽量,輾轉換車拎著我一路從國境之南迤邐地進了台北城。

國光號從三重橋滑入台北時,一夜未眠的父親認真地搖醒我。我貼在國光號的玻璃窗前望著清晨的城巿在陌生中揚起一種淡淡的喜悅,心中卻浮起淡淡的傷感。

 

父迷航後4年

父親在人生地不熟的台北城穿來穿去,不曾迷路。

「結縭36載吃苦當作吃補的日子沒少過,都說夫妻是相欠債,吵也吵了,罵也罵了,但怎麼能這麼狠,四年了……連夢捎個平安的訊息也不肯?」母親有點怨著。

失去做夢的能力,已經好長一段時間。

什麼時候失去做夢的能力?父親走後,夢也跟著遠颺。我在無夢的夜晚假裝睡得香甜,卻掃不去沉沉的悔意。

孤伶伶的母親始終不願遠離老房子,在糾著的痛苦與回憶中不斷的錐泣著。唯恐迷航的老父在某一日突然歸來,遍尋不著熟悉的人事物。唯恐迷航的老父忘了,世間還有這麼一個守著他,等著他的人……。

 

父迷航首夜

極高劑量的嗎啡讓父親大部分時間都處在昏睡中,意識迷迷糊糊,不斷增生的癌細胞讓肺部功能越來越孱弱,呼吸越來越喘。好幾次,父親都像溺了水的人,痛苦地掙扎著,不自主地想拔除送氣管……。

父親快走的那一個清晨,母親在電話那頭哭泣著說:「最後一面,再晚就來不及了啊!」那時台北的冬天,飄著毛毛的雨絲,擁擠不堪的街道上滿是冷漠。我卻猶豫著該不該奔向機場?

 

為了讓父親記住回家的路,留住最後一口氣,醫生熟練地插入氧氣管,救護車氣急敗壞地排開了所有的汽機車,一路駛回老家。隨車人員叮嚀著;「家屬,要喊離了體的魂跟上車,一起回家」。是的,不能留在這裏徘徊!

葬儀社的人員已經早一步清空大廳的桌桌椅椅。父親斷斷續續地喘著,在鋪平的板床上等著嚥下最後一口氣,「放心去吧。那裏即將無病無痛,一切都會很好的。」我,湊到父親的右耳旁,以為父親會點頭同意,但他卻搖了搖頭,抗拒地嚥下最後一口氣。

佛號響起。

母親六神無主地楞著,我以為她會嚎哭,但她只是不發一語地坐著,彷彿一切都是編排好的戲碼。

一旁等待的禮儀師很快佈置好簡易的靈堂,道士在新亡牌位上書寫著父親的名字,「人有三魂七魄,死後有一魂會暫時安住在新亡者的臨時牌位上。」他邊誦經邊說明著:「對亡魂們而言,你老爸只是個啥都不懂的新生,因為太生太輕,功力不足以登入祖先牌位的領域,和祖先們同享煙火的祀奉。新亡魂如同亡界的實習生,需要時間重新學習不同於生人的生活方式,學著融入亡後的世界。」

「嘿!護好靈位前的大支香,千萬斷不得,燃燒完了,一定要續香!」禮儀師在離開前,不放心地又叮嚀了一次。

「千萬斷不得?為什麼?」不理解的問號在空氣中大而虛無地飄浮著,有氣無力。

「香火不可以斷!新魂的靈剛脫離肉體,還不太穩定,香火可以保護新魂不受惡靈的騷擾,不致魂飛魄散………。記往!」道士低低地講了幾句,我無法留意細聽,只記得要指引父親往生明路,得護住香火。

因為悲傷而魂不附體的感受,讓人如在五里霧中:

不多話的他老是悄悄地坐在餐桌的一角啜飲著小酒,偶而酒醉了就癱軟在長椅條上暈睡長日,有時候看著看著會以為陳摶再世,會擔心他不再醒來。

沒機會向父親說愛他,就像父親從沒說過愛我一樣。在保守的年代,「愛」這個字令人害羞,鎖在喉頭像浮不出水面的探測儀,說不出口,卻早已存在你和我生命之中,形成一種默契: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般昭然若揭。即便父女之間發生天大地大的誤會,即便氣到失去理智,幾度以為「即使對方不存在,也不會因此而心痛」。但不知道為什麼,老是想起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愛生病的自己僅存游絲氣息時,父親抹去一家之主的男性尊嚴,要孩子們上繳家中的塑膠小豬公,一刀殺光,掏光零錢,偌大的手掌心上都是粼粼的硬幣,他任性地往口袋中一放,從側屋拉出他的老武車,甩上背袋揹上自己,外頭再套上一件大雨衣,就這麼努力地往前踩著。我都快忘了,那時昏沉沉的自己在半夢半醒之中感受到的是雨?是汗水?或者是淚水?

都說「父母疼子長流水,無時停;子想父母樹尾風,有時存。」日日夜夜、歲歲年年,如同亙古長流的河水,父親無盡的關愛不斷流淌著。在風雨中,他胡亂的敲著診所醫師的門,請他救命,請他……,那沉重門板漠然的回應聲讓焦躁的父親顯得更加難受。

 

一整夜,睜大的眼睛,逡巡在靈體四周。深怕不懂事的黑貓靠近,一躍而過靈柩的上方。靈堂面對著整條大馬路,而照片中父親的雙眼炯炯有神,車水馬龍早已歸於靜默。

我們都無法決定告別人世的姿態。暗夜沉沉,只有對面農地上高聳入天的長腳檳榔呼呼作響。那彷彿是一座引靈的天梯,想像父親靈敏地踏階而上,而佛陀慈悲地接引西天。

大支香快到底了,我該先續香?接引父靈到新的香火上安居嗎?但接引的方法是……?還是再等等,等大支香燃盡呢?助唸語呢?我在靈前猶疑著,不知道如何開始?該向誰求助?只知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迷霧之海,大支香是矗立在海岸線上的長夜燈塔,指引父親的方向。

 

有些悲傷因為繁複的儀式不停干擾,暫時感受不到絲毫的痛苦。但是在這個守靈的夜晚,亳無順序的往事卻一節又一節地順藤摸瓜,各自以各自的節奏,亂糟糟的出現在腦海:

陽光斜斜的穿過偌大的病房,讓父親的背影顯得落寞而寂寥,門在推推關關中,徘徊在門外的我始終拿不定主意,該先說那一句話,才能噙住眼淚,假裝一切都很好。躡足走近時,父親沒有轉過身,繼續望著窗外陌生的城巿街景:「不甘心,但是鬥不過了,到時候……送我回老家。」

是誰?輕輕扔了一顆睡意的種子,讓回憶沉重地拉下了眼皮。沉睡中似乎有人重重地推了自己一把:香火的餘燼失去溫度了!我猛然驚醒,父魂何在?來得及嗎?手忙腳亂地自香袋中抽出大支香,踉蹌地翻找打火機,顫抖地插回爐中,驚恐連連地招喚父魂:父親,回來!在茫茫暗夜中,你務必得回來!回來!

 

父迷航後5年

「今年掃墓的時間就訂在4月5日,星期四?」我翻了冷氣機正下方的日曆詢問母親。

「明明是星期五!」母親看著日曆開口糾正。

在夢中,我和母親狠狠吵了一架,氣到無法言語的自己因胸口悶得發脹,急著想撈一口空氣,然而窗外射進來的陽光竟讓眼睛也一起掙扎著睜不開。

終於挨到夢醒時,睜不開的眼睛竟圓溜溜地盯著乳白色的天花板:現在究竟是幾點?我在那裏?

時光在流逝中讓一切失去了真實!

父親依然不曾入夢!我常想,在那個失去指引的短暫時刻,他是否忘了啟動體內的定位系統,在闃黑的世界中迷航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