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青青子衿

文/廖文麗 插圖/國泰

去年教師節前夕收到一張卡片,拆開是一封信,還掉出一張小幅莫內「睡蓮」的複製畫小卡,卡片上面寫著「這就是莫內的睡蓮」,這幾個字我認出是我自己的字跡,但對於曾贈與何人,完全不復記憶。

時間悠晃,距離去巴黎自助旅行也已時隔近20年,一直到前幾年新聞報導巴黎聖母院大火,才在那瞬間把曾走過的巴黎市街從聖母院的斷垣頹壁中重新拼貼起來。時間之於一個旅人而言,有時不是愈陳愈香醇的酒,反而像是對記憶嚴重腐蝕的硫酸,將部份的機體硫化水解後變成一道輕煙,就此飄散。

「莫內的睡蓮」、「莫內的睡蓮」,喔,我輕輕唸了兩聲,慢慢將已分崩離析的記憶斷片收攏召回。是的,那一個月在巴黎的日子,逐漸如印象派畫家所見,光線總是先散射於所有物體的表面,畫本身的主題從未清晰過,霧中的陽光、霧中的睡蓮、霧中的艾菲爾、霧中的奧塞…,彼時年輕,無牽無掛,說走就走,上網訂了巴黎第三區B&B的旅館,每天只要研究地鐵路線,想去的景點通常就在地鐵出口處不遠。

逆溯那段光影交織的日子,如浪花浮沫般的記憶紛紛襲來,那不僅關乎花都巴黎的記憶,還有自己在講臺上講得口沫橫飛、比手畫腳的旅次分享,臺下有幾雙眼睛發亮,像瞳孔裡有一盞燭火搖曳的亮光。是那時候吧?剛教書的第一年,總愛分享自己的生活,所見、所感、所思,有時完全忘記自己與臺下學生的年齡差,也總認為他們聽得懂,明白了解自己所想表達的感動。

 

我展信一看,字跡似曾相識,看署名是「孫鳳勤」三字,信一開頭就充滿了抱歉的語氣,大抵是訴說她從FB上搜尋到我的名字,於是很想找到我敘敘舊,信上還說:如果她找錯人了,就十分抱歉,畢竟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她不確定我是不是她要找的那位老師。

是她吧?那個瞳孔有光的小女生,臉圓皮膚白晰,留著那個年代規定的女學生清一色的齊耳短髮,髮線右分,用一根黑色髮夾夾整齊,髮尾總是無法梳攏不安份地亂翹。幾乎每節下課都拉著她的好朋友不辭老遠從前棟教室跑來後棟我的辦公室。來了也沒事,雙手就巴在我的辦公桌前,問一些言不及義的瑣碎問題,諸如:男朋友、天氣、三餐、電視劇、電影…等等,就是不問功課、作業,有時為了打發她們離開,我就胡亂地塞些卡片或者餅乾糖果,仰望的小臉露出滿意的微笑,手牽手蹦蹦跳跳地離開了。

一年很短,我在那個國中任教一年隨即就考上研究所,留職停薪重返校園拿碩士學位,租賃在泰順街,三不五時就會收到字跡工整、言語童的信,是鳳勤寫來的,時而訴說著想念,時而絮絮呶呶地寫著升上國三考試壓力的痛苦與尋求解方,剛開始還努力地回信,後來就疏懶了,畢竟研究所的課業也沉重。後來碩二又輾轉搬到公館校區宿舍,就斷了連繫。

 

這麼多年以來,從未想過會有學生用FB尋人。學生如潮水,一波又一波;也如候鳥,飛來三年補綴羽翼,又昂首振翅高翔。如蘇軾所言:「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

其實也不覺可惜,聚有時、散有時。緣起緣滅,自有其一定的定律。教學多年,毀譽不一,總是有喜歡你的、也總有討厭你的。微微一笑,從不掛心,總任船過水無痕。

學生來來去去,大多數在你的生命中輕輕地滑過,但有些孩子,像是石破天驚的霹靂。我參加過兩位學生的喪禮:一是車禍,還沒考到駕照就瞞著家人,風馳電掣騎著摩托車去筆直的西濱公路狂飆,告別式靈堂的遺照,仍是十八歲英姿煥發的少年,我的記憶定格,是他在打班籃時起身跳投三分球的耀眼身影,全場歡聲雷動,他的嘴角揚起,如此青春璀璨卻轉瞬成黑白。一是跳樓自殺,S已讀到大四,卻在大學系館五樓輕生,輾轉從同學口中知道消息,滿是驚訝錯愕惋惜,後來得知她上大學不久就為精神疾病所苦,內心不捨,但有比悲慟更深沉的理解。靈堂擺滿她的畫作,是一個有才的孩子,同學指著一幀畫滿紫色薰衣草的大幅畫作,說是她最後畢製的遺作,畫中陽光日影灑在大片的薰衣草花田,怎麼看都是浪漫燦爛。送別的嗩吶高亢嘹亮,我的眼睛望去盡是霧茫茫的薰衣草花田,S架好畫架,在廣袤無垠的花海寫生。

告別式歸來,我仍充滿自責,扣問自己,為何沒有成為S最後抓住的浮木?我明明曾輔導過幾個割腕自殘的孩子放下刀片?也曾勸阻過幾乎一腳已跨過欄杆的孩子。為何,我沒有抓住她的手?

 

張繼高先生在〈永恆的老師〉一文曾說:「真正第一流的老師或許應該是一座「活的標本」,或說是一個榜樣,天天展示在學生面前,讓青年人自己去思考和體認──一個人如果有了智慧和道德會是一種什麼樣子?無獨有偶,德國教育學家福祿貝爾也曾說:「教育之道無他,唯愛與榜樣而已。」就如韓愈〈師說〉所言:「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者也。」行走在人生路上,我自己都充滿無數的疑惑,如何教人?這是我初上講臺的最大惶恐。

經過多年的淘洗,我認為自己可以算是一位業師,在自己的專業領域上兢兢業業、孜孜矻矻,始終努力備課、認真批改作業,甚至不斷在教改路上陪著莘莘學子們匍匐前行、畢恭畢敬地對龐大的升學體制妥協臣服。有時照鏡子會覺得有些陌生,自己也變得世儈:在意學生的考試、在意分數成績的高低、在意那些外在的攀比,所以有時極其殘忍:排密密麻麻的考試、派無數的作業、發無盡的考卷,甚至高調地說:「這是為你們好,以後你們會感激老師的。」我微微瞥見學生在我眼前所閃過的銷耗鈍眊、痿蹶不振的衰敗,卻依然故我地揮舞著升學主義的纛旗衝鋒陷陣,帶著已筋疲力盡、彈盡糧絕的他們破釜沉舟、背水一戰。

是那麼地熱血、是那麼地輝煌,我成就了學生?還是滿足了某種的虛榮光環?

 

午夜夢迴,常常想念教書第一年的自己,年輕什麼都不怕,堅持學生讀課外書,堅持每週分享自己的所讀、所感、所思、所寫,堅持真正的教室其實不在教室,是在春光爛漫山櫻花樹下寫一首詩、是在「坐對韋編燈動壁」的圖書館咀嚼一本書、是在開滿野薑花的溪邊溯游並且詠而歸。在那時臺下會有許多發亮的眼睛,瞳孔裡有一盞盞燭火搖曳的亮光。

事隔多年,我依然站在講臺上,但為什麼亮光一盞一盞地滅了?

當我猛然驚覺時,我已悖離當初想用文學傳達感動的自己好遠好遠,而我仍在教學現場不斷怪罪體制的桎梏,經常抱怨「長恨此身非我有」的無奈,總存著「小蝦米如何對抗大鯨魚」的消極,市僧現實成為拿不下來的面具。更諷刺的是還得了一個「杏壇芬芳獎」,屢屢看見都覺得孔老夫子在對我齜牙咧嘴:「妳也配?」的確不配!當我在講臺已無法感動自己了,又如何感動座位上的每一朵桃李?鳳勤將「莫內的睡蓮」保存得如此完整,我深信在講臺上的某些時刻、某些話語、某些浮光掠影已深深鐫刻於她的心版。而這也正是我逐漸失卻的師者靈魂。

琦君女士在〈師與友〉中曾說:「一句西哲的名言說:『我只是一個人,但我究竟是一個人。我不能做所有的事,但我總能做一些事。因為不能做所有的事,所以我要做一些我能做的事。』我只是千萬人中微小的一份子,但我仍要做一樣我能勝任的事,那就是教書。於此中,我更時時感念師恩,以期貢獻個人微末於我所熱愛的人間。」旨在斯言!

我和鳳勤住在同一個城市,但並沒有約見面,也沒有想像中「離散多年師生熱淚盈眶相擁」的畫面。我在FB回訊息給她,訴說自己這幾年的變化,而她彷彿仍是那個巴在我辦公桌前的小女生,絮絮呶呶地講著她曾如何被我感動,也想走上國文老師的路,但總差那麼一點機緣,也在經濟有餘裕之時,親自踏上巴黎奧塞美術館尋訪「莫內的睡蓮」。當然,令我最開心的事是她已為人母,是一對雙胞胎兒女的母親,我看著FB上一對小兒女的可愛照片,和鳳勤一樣圓臉皮膚白晰,瞳眸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