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有了病,有了詩與愛

文、圖/劉曉頤

開始寫詩,起源於一場大病:重度憂鬱與重度厭食。

好黑暗的日子。那段時期狀若骸骨,停經,每天頭髮大把地落。重度厭食憂鬱,危顫顫動輒崩潰。若不豁出一切力圖自救,我是不能活的。基督信仰賦予我對光的冀望,重新振筆書寫,也點滴療癒了我。

關於「書寫療癒」,其實我並不一逕鼓吹,若精神狀況不穩,陷溺文字流沙其實是危險的,暗室微光難免撲朔,無確定的座標,稍一恍神錯認,眼下可能並不是光點,而是暗夜森林沼澤,甚至內在黑洞。有些東西,只有入口,沒有出口,而寫作,是如此孤獨的手藝,必須全心一志,甚至孤注一擲,否則隨時可能荒廢。往往,所謂書寫療癒,能對自我產生作用的是遣懷式小品,一旦牽涉創作,技藝拋磨與形上探詢,必嘔心瀝血。可是,純抒懷與創作,可以在進行中十足理性地區隔嗎?

不是書寫能夠療癒,而是,伴隨書寫而赴的自救決心。

我在第一本詩集《春天人質》後記,題目就是〈有了病,有了詩與愛〉。以虔誠的心境,記錄下轉變寫詩的歷程:

「精神狀態稍穩定時期,開始參加文學活動,感受詩人朋友們的溫暖,詩的美好,沉潛中,從棉質般的芯部開始復甦,劃出一簇簇暗夜煙火般的感動……只要,我們試圖挽留一座近乎永恆的春天廢墟,就得以看見縫隙之光。誠然,有時難免因為技術之不逮或意念之未明,陷溺於文字迷宮而有所悖離,然而,總有些甚麼部分,不知不覺中,對於我們未能堅持的初衷,劃出了一道溫柔致敬的手勢。」

「或許,詩是『不貞之貞』。人性中,汙濁了,卻依然尊嚴的拉鋸。」

寫作,可以說是我的初貞。即使曾經自我作賤,以初貞換一夜酒醉。高高低低錯落的芒花田,搖晃走了這些年,依然如十九歲初讀《金瓶梅》的自己,為了「不貞之貞」的人性價值而悸動。文學反映人性,美好的作品中總有一縷烏絲蘭金墨線(唐諾語),纖細卻堅韌,一如我所深愛的人世,生命,汙濁了,依然尊嚴地拉鋸。我深切地想,藉由創作,在生活的灰塵甚至沉疴中,發掘光與美的堅持。即使現實有時那麼令人沮喪,人的變貌看來如此不美。

因此,《春天人質》是等候復甦,《來我裙子裡點菸》是黑暗中借光,《靈魂藍》是情詩書寫,高含各種情,包含大地之愛。總是希望。

不貞之貞。迄今堅信這組詞的核心價值,可是,與詩的蜜月期算結束了,創作上也有柴米油鹽醬醋茶的蹉磨,我時常感覺瀕危,無以為繼。現實上,蹉磨著體弱多病和經濟危機;創作上,必須精益求精;至於作品與創作本身的意義——我向來最鑽牛角尖重視的「意義」——我總在「放自己一馬」與「創作不能妥協」的平衡之間,在文學與人生的古老敵意之間,在所謂好作品的抗詰與意義生滅之間,走著苦難馬戲班的鋼索,內心劇場忽明忽滅,撿著熟迷的慢板像撿骨。

漸漸彷彿可以意會了:一如我乖乖牌形廓下的反骨,詩的重要本質之一不正是抵抗?選擇以寫詩為主,合該我煎熬無期。詩的意象,必要時須高度變相扭曲,精準的追求,是在想像力奔馳縱越的蒙太奇跳接上駕馭的,所謂詩如跳舞,跳的是方生方死的非洲舞;輕與重、靈與肉的論述是劃過皮膚的冰刃,尖口微秒顫抖,創作者的狀態甚至是一種針尖上的活著。詩所捕捉的是瞬間,瞬間是碎片,而碎片是那麼珍矜。我們都曾被逐出現在,我們需要靠那些瞬間,活過長長的一生。想到帕斯的諾貝爾得獎詞:

「……現在我才知道我的被逐出現在與寫詩之間有一層秘密關係。詩歌眷愛瞬間,試圖讓它再現於詩中。因此,詩把剎那抽離出時間的流程,把它轉化為靜態的現在。」

搶救時間廢墟,從廢墟中尋覓一些微小發光的殘留晶屑,以太陽紡錘織成詩,以詩抵抗時間與消逝。我的青春是天真而貧血的,又因過度晚熟而蹉磨了太多歲月,密集創作,是我痛惜往昔虛擲光陰的彌補,更是我在現階段多病多痛、撐著以文字維生,奮力張望的希望,春天廢墟。

靈魂藍

我仰望的炊煙

慢慢發藍

像一絲楚楚可憐的神經線

 

是潮濕的小調你在哼唱

羊藍毛草毯上

核桃的光暗啞了,但你眼睛太藍

令我想到挪威森林裡的性

靈魂的鄉愁是藍色

從我紅酒血脈擰出那名

鬍渣性感的逃犯

也穿藍斗篷,夢見自己是青鳥

飛翔的發韌點:

我體內私密的發條裝置

你說,要有翅膀

以分岔的尖梢敲擊淵面

而那虔默的

藍貽貝眼睛足以使死海漲潮

我月盈了

我月蝕了

我靈魂正銷蝕一種邊陲的曠藍

你把天色一飲而盡。

(收錄自詩集《靈魂藍:在我愛過你的廢墟》)

 

在我殘破的身體,你推開門

我情願自己是

殘破失修的中古世紀鄉村幻燈屋

只有過敏的貓偶爾途經

夢的鎢絲舊舊的

導不起我所憧憬的文明盛世電流

有幾絡呈現世外方有的玫瑰金

看不清確切譜線但

畫面一旋轉

就有音樂性的肉體

漿洗靈魂鄉愁,像天使刺鏽。

溫吞捻線,燦爛到皮膚裡——

正如一道我們避風過的頹牆

能道盡餘生。天堂

搖顫顫地

投影在泛黃老布幕。夢的鎢絲

逾半數纖維是遲廢無用的,涼度剛好

偶爾竟然像胡琴的弦

像你推門

發出咿呀聲——

 

像你躬膝而坐,在我

清秋剪水的回憶斷階

我們都簡簡單單,無念無求

(收錄自詩集《靈魂藍:在我愛過你的廢墟》)

 

介係詞的你

狐狸白——

你放空時的眼神,閃黠於我們之間

心靈的地輿學

如果整片天地是一大株

會抄經的落葉喬木

銀杏,水杉,飄飛的抑揚格

懸腕撇捺零蕪的甜筆畫

就連習於覆雪的多肉植物

都會要我

把碎月亮潑灑你——

滿枝椏的金桂香,以綿羊背脊形狀

溢出你始終漿白的棉襯衫

你從不降格,不會從主詞變成副詞

沒有翅膀但空氣中都是

隱形的落羽松

 

受詞喝了許多華年逝水

卻漸漸瘦下來,賦形於你

更輕但會溢出

我們之間更多的是

天光裡的薄荷,清純的裸體花園

珍貴日本紙上,反覆摺曲

鳥的陰影,春樹。

我用時序和廢墟的介係詞組成你

殘缺不完的都是你

雪花莊園剩餘的愛

劫光,也是你。

你只是久久站立,獨立於所有凝固物

溫燼,夜的初灰眼白,就這麼在滄桑之前

轉為嬰兒藍。

(收錄自詩集《靈魂藍:在我愛過你的廢墟》)

 

來我裙子裡點菸

你靠著抽菸的牆

影子已經折疊得小小的

下起淡藍色雪花

我卻突然忘記寂寞的筆畫

風大了

來吧,來我裙子裡

再點一支菸

水母般的流亡和跳舞後

擁緊我骨折的身軀

卻怎麼也聽不到海心的血緣

從石頭中抽出一絲腹語

你問,我們還有餘生嗎

不如蹲成廢墟

去愛皮膚觸感上的守護幽靈

凡有香氣的,都像善良的鬼

白色的,都像天使衣襬

你攫緊一角

再次擁緊我的

骨折。還能有餘生嗎

稍早,你已經

抽出棉芯,說破了本質

月蝕,水母都醒了

你知道你擁抱的是

自己的軟弱。來吧,鑽入我

變形蟲花色的裙子

無論你想跳舞,或流亡

至少我可以掩護你

成功地點燃一支菸

註:第十一屆葉紅女性詩獎得獎作品之一。收錄自詩集《來我裙子裡點菸》。

 

劉曉頤簡介

劉曉頤,詩人,特約記者。天秤座A型,無可救藥的愛與美信仰者,愛好和平,但反骨因子不時蠢動。東吳大學中文系畢,現任中華民國新詩學會及中國文藝協會理事,藝文雜誌特約主編,詩刊編委工作。

得過中國文藝獎章新詩類,新北市文學獎新詩首獎,飲冰室徵文首獎,葉紅女性詩獎等多項詩獎。入選2017~2019二魚版《臺灣詩選》、《臺灣詩選》、《創世紀65年詩選》等多本國內詩選集,大陸《台灣當代詩選》,全球華文《詩可興:疫情時代全球華語詩歌》。詩獲《台灣文譯》、《紐約一行》英譯。著有詩集《春天人質》、《來我裙子裡點菸》、《劉曉頤截句》。《來我裙子裡點菸》獲選台灣文學館107年度「文學好書推廣專案」。最新著作《靈魂藍:在我愛過你的廢墟》獲台北市政府出版補助。另獲國藝會創作補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