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堵橋頭藥店江 2

公公在家一向話說得不多,可是出了家門,穿著體面的藥店江在外頭講話大聲,熱心地方事務。從江氏宗親會、中藥師公會,到義警、義消……,大家眼中的他,為人正直、樂善好施。他開會辦事,參加婚喪喜慶,應酬不少。每年中秋節家中的團圓飯他必定缺席,因為那天晚上有土地公會;冬防期間他也冒著冷雨騎腳踏車出門,跟義警弟兄拿手電筒巡守社區。他樂此不疲,也許因為那是他可以真正舒展的場域。

公公長期生活在閩南社群中,講起河洛話十分道地,但他其實是隨國府撤退來台的漳州客家人。他每天戴著老花眼鏡仔細讀報,滿腦子忠黨愛國思想;從戒嚴到解嚴時期,他都是死忠深藍。每回地方選舉議員、里長,他和鄰里熱烈討論。熟人當選後掃街謝票,他會熱情地在門口放鞭炮。公公從來沒有想過要競選議員里長,可是對他而言,「做官」象徵著光宗耀祖、榮華富貴,讓他有些欣羨。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有個算命的告訴他,「你兒子有當官的命」,使他燃起希望。一聽到這句話,念西洋政治哲學的大兒子哈哈大笑:「當過了,當過了,我做兵的時候當過預官了!」可是公公不死心。外子教書七八年後,攢了些積蓄把老公寓重新裝潢,公公送了一個玻璃框擺飾給我們:一隻戴烏紗帽的猴兒,拿著如意,站在一頭昂首的大象背上,下書「封侯入相」四個字。這個玻璃框讓我們手足無措,很難為情,趕緊藏到櫃子裡。

公公與朋友往來,讓婆婆嘖有煩言。婆婆抱怨:只要他一出門,她就得邊煮菜邊顧店,忙不過來;而且,跟紅白帖要花錢,而他愛膨風、出手大方,讓省吃儉用的她看不下去。

──沒有說出的是,因為不識字,那個世界她不能參與、難以掌握、無法放心;所以她總是想把家人留在身邊,堅決反對他們出門。就連帶孩子到家附近逛逛,她也不高興:「那麼熱,出去幹什麼!」「下雨天,待在家最好!」即使大家說好說歹哄她一起出門,她也是在一個小時後,不是嫌太熱、就是嫌太冷、或者是太累,吵著要回家,讓眾人敗興而歸。

她果然成功了:不但丈夫守在她身邊,連兩對孝順的女兒女婿,都以八堵為生活重心。但她管不住兩個兒子。小兒子自小用力反抗,母子經常火爆衝突;大兒子成年後學會四兩撥千斤,有如難以掌握的風箏,她愈是用力拉扯線頭,他愈是迎風遠颺。

身為江家這一代唯一的媳婦,我不會講流利台語,不會招呼客人,做事笨手笨腳,炒菜又不合家人口味;公婆願意接納我,只因為我是他們的兒子所愛的人。尋找、琢磨與婆婆相處之道,是我年輕時代最重要的功課之一;而外子的建議──不要強出頭,當一個什麼都不懂的「美眉」──,成了我的圭臬。

許多年以後,老爸向兒子感嘆:他羨慕兒子娶到一個性情平和的人。──這是公公給我的最大讚美。

除了偶爾胃出血之外,公公幾乎從不生病。──他一年到頭都在勞動,哪有時間生病?

更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即使生病,他也從不上醫院。他開中藥店,不舒服就自己抓藥吃。到西式醫院看病?那太丟臉,有損他的職業尊嚴。婆婆是台大醫院的長期客戶,終年病病歪歪,他還會調侃幾句。

可是,婆婆膽子大、講求實際,不怕面對病痛與死亡。對比之下,公公膽小怕痛,談死亡是觸他霉頭。他在六十多歲預先買下骨灰塔位,不是因為他已經作好心理準備,而是因為婆婆不願以後造成子女負擔。

然而十年前,大家開始注意到,公公生病了。

他的表情僵硬,失去了笑的能力。吃飯的時候,他的筷子抖抖索索拿不穩。上樓前要換拖鞋,他的腳板蹭了又蹭,老是難以對準。有幾次,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他忽然跌落下來,不省人事。接下來,他常看見兩個小孩子跟在他身邊打轉,又老是覺得床上有沙,怎麼擦也擦不乾淨。太太嫌他睡覺做惡夢揮拳打人,和他分房睡,他懷疑太太「討客兄」,追著打罵太太。──突然之間,他開始變為家人關懷的重心。(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