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三毛的美麗和風華(上)

三毛-獨白。(謝春德攝)
三毛-獨白。(謝春德攝)
三毛-紅衣。(謝春德攝)
三毛-紅衣。(謝春德攝)
三毛-塵揚。(謝春德攝)
三毛-塵揚。(謝春德攝)

假如,你問我喜不喜歡三毛?說真的!我不喜歡她,因為和三毛相處的經驗很特別,如果我不是攝影者,或者我根本不認識作曲家許博允的話,就沒有這個故事了。

許博允可以講一整天的現代音樂,我也可以講一整天的現代藝術,所以我們就經常在徹夜未眠的對談中,成為暱友。

他經常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口說:「走!我們去中山堂聽音樂會!」或說:「走!今晚我們去國軍活動中心看顧正秋的演出!」

果真!我跟在他身後,毫無攔阻的直行。當時覺得他太帥!太神勇了! 因為我們兩人都沒買票;只見他領著我,和售票員說話,話未說完,售票小姐就讓我們進去了!

1975年

樊曼儂(國內第一長笛家,許博允太太)從美國回來後,許博允說:「阿德(台語), 我們想搬大一些的房子,你可以和我們一起住啊! 」

於是我們仨很快的就找著了北投長春路的一棟別墅。緊接著油漆、買榻榻米、到博愛路訂製靠背、到迪化街選紙燈籠……如此忙了一陣子,許博允、樊曼儂夫婦和兩個兒子──錢錢跟福福的住家落定了。 我也有一個自己的房間了。

於是,我和許博允一家開始同居!

我在北投家的車庫大門漆上「LUCKY 7」,是的!這是幸運之家。

每逢周末,許博允會辦各式各樣的派對,前來作客的有作曲家、演奏家、畫家、舞者、劇場導演、作家、詩人…,大家都散落在客廳的榻榻米上,或坐或臥或表演。而我唯一的工作,就是放映幻燈片,將當時走偏台灣鄉村及部落的圖像,投影在牆上。

這異質多樣的家庭聚會成了當年台北的藝文盛事。許博允身任「亞洲作曲家聯盟」的理事長,當時他正在籌辦於台北舉行的「第一屆亞洲音樂新環境節」,所以家裡也常聚了來自亞洲各國的作曲家和音樂家,如日本的三枝成章、國內的許常惠、馬水龍、盧炎、陳郁秀…等。

而林懷民更是家裡的常客,由許博允作曲「琵琶隨筆」,林懷民演出「寒食」,當晚王正平就在家裡對著眾賓客彈奏琵琶;接著由法國返台的楊小佩演奏蕭邦的馬祖卡舞曲,又接著樊曼儂的長笛;楊弦也來唱了他的〈鄉愁四韻〉民歌,丁乃竺帶著丁家姊妹圍住賴聲川聽賴聲雨的故事;吳靜吉博士不知從何處突然出現,示範了幾個柔軟動作後,教大家躺著如何將身體放鬆;又接著雲門舞集的創始舞者們隨著音樂在塌塌米上即興舞動。接著朱宗慶的第一次打擊樂團演出海報,也由樊曼儂指導在附近山澗拍攝。

每個周末如此輝煌的盛況把寂寞的台北弄得夜無止境!而這批熱血青年日後也都成了轉移時代的人,他們義無反顧的將生命投入藝術創作和推展,這強大意志力的實際行動,也都替我們創造了新時代的價值。

新北投長春路「LUCKY 7」幸運之家

早晨的陽光透過客廳的落地窗,斜斜的照在掛於牆上的兩片掛軸,軸上的民俗畫為四大金剛「風、調、雨、順」。

在緩緩移動的晨光中,四大金剛漲滿神威的臉龐投出閃耀的目光,正為驅離黑暗世界而爭戰。

「咻咻咻!」

5歲的福福(許博允么兒許維城──日後創立了有象文化,引進曾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詩人民歌手鮑伯.狄倫、美國前衛音樂教母蘿瑞.安德森、小賈斯汀等。)騎在我的背上,手裡揮舞著一把純青寶劍,他正驅策著馬在亂陣中殺敵。我就是他的那匹戰馬,在偌大的客廳中努力繞圈圈馳騁,可膝蓋扎在鹽草編織的塌塌米上有些刺痛,所以速度時有間歇的稍緩。

「春德叔叔!敵人已經逃跑了!我們快追!」

「快!快!」

「衝啊!」

「停!」褔褔下馬走到我面前。

「春德叔叔,馬自己不能講話,我才可以!」

「是!是!」我四肢跪伏在塌塌米上對著他小小的臉不斷點頭。

「叮!咚!」這時門鈴響起,大毛(褔褔媽媽)從樓下走上一樓準備去開門接她的長笛學生。

「許維城!你不可以欺侮春德叔叔!」大毛轉臉對著褔褔說完就走出客廳出去開大門。

「樊老師好!」

「請進!」

樊曼儂帶學生走到鋼琴前,學生取出銀光熠熠的長笛試了音,要開始上課了。

「叮!咚!」近中午時分來了一位客人,三毛(本名陳平)的爸爸陳嗣慶大律師。

許博允家與三毛家是世交,他們倆是青梅竹馬,所以一直以乾姐姐、乾弟弟相稱。當天陳嗣慶律師是來和許博允討論有關淡水高爾夫球場官司訴訟的事項。

許博允的袓父許丙1891年出生於日治台北淡水,曾任當時台灣首富板橋林本源家族的總管、台北州協議會議員、台灣總督府評議員、日本貴族院議員,也是當時國民黨與日本的主要談判代表。

現在小巨蛋、忠烈祠的土地及萬華龍山寺的擴建,都是許丙先生捐贈的。平劇名伶顧正秋女士也是許丙先生從上海延聘來台演出,後因戰亂國民黨撒退而留在台灣的。

許博允是被許丙訓練準備接掌家業的長孫,因祖父的寵愛,許博允從小就在藝術家庭的薰陶下立定志向,要成為作曲家。而為了擴展家族的新興事業,祖父送許博允到日本學高爾夫球場設計。現在的淡水高爾夫球場就是許博允從日本返國後設計的。二二八事件發生時,台灣十大家族面臨生存威脅,許丙就迅速將家業分散處理。將淡水高爾夫球場暫借自己管家的名下,沒想到淡水高爾夫球場及四週的大片土地竟被對方據為己有。今天陳嗣慶律師就是為了幫許家爭回淡水高爾夫球場而來,他要許博允當官司證人,因為球場是他設計的,也是要留給許博允的產業。

1976年

又是一天,晨起時分。

許博允很認真的對我說:今天有一位神祕的訪客要來,他是我的乾姐姐。

「叮!咚!」沒多久,有人按門鈴,許博允說:「阿德,你去開門!」

我從大麵包樹底下走過,開了門。

「哇!妳是三毛!」

綁著兩條辮子的三毛,點頭微笑的說:「是的,我是三毛!」

三毛剛從撒哈拉回國,她的新聞幾乎天天都成為報紙頭條,占盡各大媒體版面,是當時最火紅的明星。所以今天拍攝三毛完全是許博允的引見。

一大早我就將Hasselbland 6X6相機裝上了底片等待上陣。三毛進門後由許博允引入大毛臥室的化妝台前坐下,我也跟著入內。

我低頭調整吊掛在胸口相機的對焦屏,努力瞄準正在化妝中三毛的瞳孔對焦點。她的眼睛很大,也很明亮。很快地,我就對準了眼球中央的瞳孔,但我並沒有馬上按下快門。因為她投在對焦屏磨砂玻璃上的表情,很是僵硬,一副不容侵犯,不被打擾的姿態,好像在對我說:快按下快門吧,我的忍耐是有限的。

於是,我也很不情願的按下第一張快門。

她說:「春德,你剛剛一定拍下不滿意的照片,對不對? 我知道我不容易被拍,但我喜歡你拍照的方式,你放心,我可以試著配合。」

這就是我不喜歡三毛的原因,因為摸不著她的實體,明明顯露出的是厭煩的表情,可是道出的卻是體貼的善意。

「你可以試著忘掉我的存在啊!等一下我們要到客廳正式拍,趁著你化妝的時候,先試拍幾張,讓我們彼此適應一下! 」

「春德,我這輩子幾乎不化妝的喔!你問阿岳(閩南話,許博允的小名), 他最清楚了,我們從小抹著泥巴玩在一起,今天算是我最認真的化妝打扮了。這次拍完之後,我們可以再約到戶外拍啊!春德你覺得呢?」

結束化妝後到了客廳,我已經幫她找好位置,落地窗外疏綠景致和三毛身上的紅衣最是相襯了。榻榻米上的藤椅,就等著她入座;坐定後,三毛起身甩了甩長髮,那一頭烏黑的直髮,果真柔舒的披到她身上。接著,又用雙手順著髮際,推開了髮尾,露出皎麗的臉龐。

我輕輕地說:「是的!就是這樣!我好像可以看到原來的妳!」(喀擦!)

「哇!妳有多重面貌,好像每一面都閃亮出不同的美麗與風華」(喀擦!)(喀擦!)(喀擦!)

「春德,你的嘴巴真甜!」三毛說。

「阿德拍照的時候,完全是另一個人。」許博允在旁瞇著笑臉答腔說:「我覺得你們現在最適合聽巴哈!」說著,他就走到唱盤前,取下正在彈奏西塔琴的拉維香卡的黑膠唱片,換上巴哈無伴奏小提琴奏鳴曲。

不知不覺,戶外天光已沉,按下底片的最後一張(120底片一卷12張),正在退出底片時,大毛(樊曼儂)從底下樓走上來對著大家說:「吃飯囉! 」

底下樓層有一間臥室,樊曼儂媽媽有時會來小住,占最大空間的是廚房、餐廳,戶外則是含有水塘的庭院。

許博允帶著大家走出一樓前門,向右繞了半圈,順著石階到底樓庭院,再推門走入餐廳。

「吃飯嘍!」樊媽媽操著四川口音,逐一將燒好的菜,端上餐桌。

「這是我的最愛!樊媽媽的蒜泥白肉!」三毛衝上前用手大力指著菜,接著說:「樊媽媽!很多年沒吃您做的菜了!記得我每次都獨占一盤蒜泥白肉!然後您立馬又端出一盤。對不對!」

「今天也特別多準備一盤了!」樊媽媽掩不住喜悅地說。

餐桌上有辣味豆瓣鯉魚、紅燒獅子頭、大白菜雞湯、紅通通的炒莧菜,還有兩盤蒜泥白肉。大毛指著紅莧菜說:

「小時候家裡不做這道菜,我都用紅燒肉換農家小孩碗裡的莧菜,將紅色的湯汁拌著飯吃。你們也可以這樣試試看!」

於是每人碗裡的白飯,都被紅莧菜汁澆成了嬌豔的花圃。

今晚的月,懸得很遠,只剩細著眼的月眉,遠遠遙望著我們。小溪就橫在北投家門前不遠流著,我們仨橫躺在溪流中央高處的乾地上,樹叢裡的蟲鳴,和著水聲,打從我們心裡流過。

「好久沒聽到這樣的聲音了,這才是我的家啊!」三毛切切地說:「阿德!我們兩個先泡溫泉!」說著,我和許博允背對三毛,迅速脫去衣服,涉入前面池裡的溫泉。

「阿岳(閩南話),我可以唱小毛驢嗎?」躺在不及兩公尺處的三毛說。

溫泉柔和適切地包著我們的身體。許博允靜靜仰躺在水面上,讓飄浮在水面上的霧氣熏著他的臉。

「阿岳!我知道,我不應該在你的面前唱李泰祥的歌,可是,現在躺著,我開始想起了......」

仰躺閉目的許博允突然起身,上半身露出在水面上,指向岸上的三毛,「陳平!(三毛本名)我現在要嚴肅的告訴妳,我和李泰祥雖然有過衝突,那是我們兩人的私人問題,可是對於音樂的認知,我們是相同的,在這方面,我們真的是知己。」

這時,三毛突然爬過來,對他說:「阿岳,其實此刻,我想起的是西班牙曠野中的橄欖樹,不是巷弄中的小毛驢。我想把小毛驢改為橄欖樹,你不覺得小毛驢太貼近真實,反而沒有想像力了。」

許博允說:「嗯!我也覺得! 」

接著,打定主意的三毛就輕輕唱起了橄欖樹。

不要問我從那裡來 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麼流浪 流浪遠方 流浪

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 為了山間輕流的小溪

為了寬闊的草原 流浪遠方 流浪

還有還有

為了夢中的橄欖樹 橄欖樹......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