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崁溪畔的永井荷風

作家林文義在南崁新居的書房前留影。(曾郁雯攝)
作家林文義在南崁新居的書房前留影。(曾郁雯攝)

要離開生活了將近七十年的台北,好似將一棵樹連根拔起,需要多大的決心?

也許我家老爺阿義自己也知曉,該是離開的時候。

離開被躁鬱症交纏折磨的日子、離開狹小的大直舊居、離開燠熱的台北盆地,落腳南崁溪畔,開啟人生最後卻是最新的晚年歲月。

越過林口台地緩緩滑入桃園,新居位在南崁溪竹夢橋畔,南崁溪繼續往前流到竹圍漁港,流入台灣海峽,出海口就在不遠處,徐徐吹來的可是海風?每日每日不論晨昏都可以在溪畔散步,潺潺溪流彷彿京都鴨川,只差沒有橫溪而過的跳石。夜晚來臨,對面的南崁大橋開始七彩變色燈光秀,也許你會在在竹夢橋上看到拉著欄杆認真練習蹲起的阿義。

比起不拘小節的阿義,一百多年前另外一個孤獨的漫遊者「永井荷風」可講究了。

歷經日本明治、大正、昭和三朝的永井荷風,一九一○年應聘在慶應大學講授法國文學及文學評論,他喜歡一個人散步,頭戴禮帽,手持蝙蝠傘、黑提包,足穿木屐,遊走在隅田川、銀座、下町、淺草、吉原的大街小巷,把所見所感寫成《東京散策記》。

一九○八年永井荷風回到日本,當時東京正開始大規模改造,看到「面目全非」的東京,曾在美國住過四年,也在法國待過的永井荷風非常瞧不起虛有其表的西化,稱之為「空洞的西洋式偽文明」。李長聲先生曾說永井荷風批判城市景觀也是一個文學家對權力的抗爭。

永井荷風希望東京能夠留下老樹、寺廟、渡船及護城河四種東西,這些景物能夠帶給人們安定、歷史、崇高的感覺,護持一個城市的品位,住在這裡的人才不會焦慮煩躁。

同樣充滿批判精神的阿義,漫步南崁溪之後慢慢不再那麼焦慮煩躁,雖然在手記裡還是常常看到他夜深不寐或借酒澆愁(他應該去當金門高粱的代言人,他說喝酒是怡情啦!),但他終於擁有一個屬於自己書房,不必棲身小陽台傍著熱水器、洗衣機寫作,捐了十八箱書給胡思二手書店之後留下最愛的四千本書籍,每日靜靜翻讀,安住在小小的新家。

歛羽不飛行,平野看雲月,

露臺種花樹,閱書夜淨心。

是他現在的心境。

心虛的事實--七旬之前,還能新意否?

是他不懈的自我要求。

杜甫醉酒詩一首

千年之後龍瑛宗

西安大雁塔上去過

自問是唐代的鄉愁

戰時寄回的遺書

幻滅,還要說什麼?

失語,只能寫字

夢?魔鬼的詛咒

天譴就是作家宿命

如果有神,祂最怕

作家文字說了真話

千年前送上火刑架

是他與宿命的抗爭。

牽著外孫的手,午後秋陽晴暖,慢行回家。夜深人靜,手機叮咚輕聲一響,女兒傳來祖孫同行的背影照片,張開逐老微斑的右手五指,青春到晚秋無比的孤寂、靜默,就讓疼愛的孫子緊密牽握。……靜好的南崁新家,近兒女,幸福之皈依。

是他此刻最真切的幸福。

每個人都要面對遷徙、改變、年老、死去,幸好我們可以藉由文字彼此了解、互相鼓勵。

願我家老爺這本起居注也能為南崁溪記錄晴雨晨昏、季節流轉,為他自己也為大家尋找更多生命的美好與逸趣。(本文為《南崁手記》序,聯合文學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