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尋奇:人與花豹和平共處的非常態現象

花豹
在人口密度大的國家,人與動物的衝突和相互傷害無法避免

我們的四輪驅動越野車穿過稀疏的林地,爬上一個陡峭的山坡,顛簸著停了下來。腳下是一片卵石滿地的廣闊曠野。這片起伏的山地沿著阿拉瓦利嶺(Aravalli Range)邊緣延伸,是印度拉賈斯坦邦(Rajasthan)西南部半乾旱的戈瓦爾地區(Gorwar)。

我們凌晨出發,從旅遊勝地烏代普爾(Udaipur)驅車三小時來到貝拉(Bera)村作觀賞野生動物之旅,目的是要親歷一個有違常態的現象:人與豹和平共處,互不傷害。

印度花豹的數量近年呈上升之勢,2018年的一份報告估計其數量為12,852隻。在人口密度大的國家,人與動物的衝突和相互傷害無法避免。花豹這種美麗的貓科動物因其華美的皮毛和身體其他部位在黑市售價很高而遭到非法獵殺。印度村民集眾捕殺花豹,多是報復花豹襲擊他們寶貴的牲畜,或者只是因為這些大型貓科猛獸誤闖入人類社區,引起村民的恐懼而遭到殺害。

在2021年的上半年,印度有102隻花豹被獵人偷捕,另外22隻是被村民殺死。2012年至2018年,僅拉賈斯坦邦一地就有238隻花豹被捕殺。此外還經常有花豹攻擊人類的新聞,次數多得驚人。

然而,在這個拉賈斯坦邦偏遠的乾旱牧區,卻一直流傳著花豹和拉巴利人(Rabari)能夠和平共處,互不侵犯的傳奇故事。拉巴利人是一個以牧羊為生的半放牧半農耕的民族,1000多年前從伊朗遷徙到印度。據估計目前約有60隻花豹,此外還有鬣狗、沙漠狐狸、野豬、羚羊和其他較小的野生動物在此生息繁衍。

這種自由自在生活在貝拉的花豹名叫賈瓦伊(Jawai)花豹,是以1957年修建的賈瓦伊河(Jawai River)大壩命名。這片保持原始生態的水域是附近城鎮和村莊的主要水源,也是重要的野生動物棲息地。

貝拉周圍方圓25公里是世界上花豹密度最高的地方之一。那天清晨,我的嚮導,擁有豐富實地知識,行動敏銳的環保人士普什彭德拉·辛格·拉納瓦特(Pushpendra Singh Ranawat)帶我進到了這個「花豹王國」的深處。拉納瓦特說,「至少50年內,這兒沒有發生過一起偷獵花豹的事件,而重要的是,花豹也不認為人類的存在是對它們的威脅。」

「太厲害了。」我不禁驚訝地說。

「我們很快就能看到花豹。」拉納瓦特一邊對我說,一邊用他的野外望遠鏡掃視著布滿岩石的周遭環境。接下來的幾分鐘我們沉默等待,四野靜寂,只聽見風吹過沙漠灌木叢的沙沙聲。和煦的冬日微微轉暖,陽光撒在我們周遭散落的巨石上。

花豹
花豹等動物與人類一樣都是自然生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突然一隻孔雀刺耳的叫聲打破了寂靜。拉納瓦特呆了一下,然後重新調動雙筒望遠鏡的聚焦,默默對凖大約100米遠的一塊有很多洞穴和裂縫的巨岩。一隻成年母豹從一個黑暗的洞穴探頭出來,沿著一個石崖的邊緣悄悄而行。隨後母豹在一塊平地上停了下來,那兒,清晨的陽光散發著溫暖。拉納瓦特說,「這是拉克斯米(Laxmi)。」所有賈瓦伊花豹都有自己的名字。

另外兩輛旅行車氣喘吁吁地上了坡,停在我們的車旁邊,拉克斯米高傲地盯著我們,像貓一樣打了個哈欠,伸伸懶腰。

然後母豹發出了一聲叫嘯,是一種介於咕嚕聲和喵喵聲之間的叫聲。就在此際,兩個有斑點的毛球從一個岩石洞裏溜了出來,搖搖晃晃地走向母豹,依偎在它們媽媽身傍。隨後這花豹一家發出輕柔的嗚嗚聲和頑皮的翻滾撞擊聲,似乎完全無視有三輛車和十幾名旁觀者在場圍觀。

清晨的野生花豹尋蹤之旅結束後,我和拉納瓦特在離貝拉大約17公里的吉瓦達(Jeewada)村附近遇到了薩克拉·拉姆(Sakla Ram)。他剛從樹木稀疏的山坡旁砍伐了樹葉和樹枝。我們尾隨在這位拉巴利牧人後面,拉納瓦特告訴我,「他在為羊群裏的幼崽採集飼料。」拉姆身材瘦長、強壯,瘦削的肩膀上托著一堆捆綁整齊的樹葉,使他看起來就像一棵會走路的樹木。我們很快就到了他在吉瓦達的家,一間簡陋的平房,是他和家人以及山羊的棲息之所。

我看著拉姆給一隻山羊擠奶,他說,「我有52隻山羊。」拉姆的小女兒,大約四歲,坐在他旁邊,好奇地睜大眼睛看著我和她父親談話,一隻黑山羊懶洋洋地咀嚼著他留在羊圈地上的樹葉。

「你有沒有因花豹襲擊失去山羊?」我問。

他肯定地點了點頭,然後補充說:「失去好幾頭。」

我試探地問,「你感到怎麼樣?你不會因失去山羊而生氣嗎?」

拉姆那張飽經風霜的臉浮現出憂傷的微笑。他說,「我很傷心,我羊群中的每一頭羊仔從這個棚子出生以來,就是我照看餵養著。但是,花豹也得有東西吃。」

他這簡單明瞭的回答讓我意外和感動。

花豹
在北印度的一些鄉村,花豹被視為是有靈性的動物,不是靠本能掠食的猛獸

因花豹襲擊而導致的牲畜損失,政府可以提供補償,但申請索賠所需提交的文件非常複雜,經常讓村民望而卻步。至於崇拜印度教濕婆神(Shiva)的拉巴利人,把花豹獵殺牲畜視為是對神供奉食物,因此不會對花豹以牙還牙。然而,這卻不能解釋為什麼在印度其他也崇拜濕婆神的地方,卻會對花豹痛下殺手。

拉姆對花豹獵殺自家的山羊表達理解和同情,可能源於拉巴利人接受了這樣的觀念,即花豹等動物與人類一樣都是自然生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拉巴利人這種觀念與主張人類和野生動物應該各有自己領地的傳統觀念大相徑庭。英國生態學會(British Ecological Society)的期刊發表了一項有關印度人類與花豹互動關係的研究報告,這是由印度野生動物保護協會(WCS India)、喜馬偕爾邦森林部(Himachal Pradesh Forest Department)和挪威自然研究會(NINA)聯合所作的研究。研究人員表示,在印度北部的一些農村社區,如貝拉,認為花豹是有靈性會思考的生物,而不是只靠本能掠食的猛獸,因此花豹能夠與人類溝通共享空間。

當天晚些時分,我們在距離貝拉20公里的佩赫瓦村(Peherwa)隨意漫步,拉納瓦特說,人豹之間「相互尊重是最關鍵之處。」我們沿著一段漆成白色的很長階梯爬上一道兩側有懸崖、洞穴和岩屋的山梁,最後到了一個岩石斫刻的小神廟。

拉納瓦特說,「這些洞穴是豹子最喜歡的棲息地方,因為大多數洞穴都有穿堂風,很涼爽。」他解釋說,當地的濕婆神信徒經常看到花豹在這裏閒逛,人和豹彼此都沒有因為對方的存在而感到威脅。

從山頂上的這座小神廟望去,乾旱貧瘠的大地上夾雜著一塊塊農田。拉納瓦特說,「村民們在農田裏種小麥、小米和芥菜。這片土地實際不適合農耕,不過花豹幫忙擋住了羚羊和野豬,保護了村民辛苦耕作的土地。」

「所以本質上,這是一種共生的人豹關係?」我問。

拉納瓦特大笑,「或多或少算是吧,儘管這聽起來很怪。」

午後時光慢慢過去,這片荒漠的陽光也開始淡下來,地平線上低懸著一層薄霧。這是貝拉的大貓居民走出洞穴尋找食物的時候了。

拉巴利人有句諺語說,「白天屬於人類,夜間才是花豹世界。」然而,現在人類行為違反了這一基本規則,這令拉納瓦特和他所在社區的人都感到擔憂。貝拉可以輕易看到世界上最難以捉摸的食肉動物是能吸引國內外遊客的主要原因。不受管制的追蹤野生花豹,對夜行性貓科動物造成破壞的夜間尋蹤,以及在花豹棲息地附近瘋狂建造酒店和賓館等等,都可能危及該地區以前勉強維持的脆弱生態平衡。

拉納瓦特說,「這就是為什麼賈瓦伊花豹需要獲得社區的法律保護。」2003年《印度野生動物保護法修正案》(Indian Wildlife Protection Act)增加了這一法律條文,承認以社區為基礎的保護生物多樣性的舉措,這將允許村民決定當地的發展程度,限制該地區酒店的數量和規模。該法律還允許村民禁止夜間追蹤花豹,並確保該地區的可持續性的旅遊業繼續僱傭當地居民。

此外,拉納瓦特還說,「只有拉巴利人的下一代承繼先輩的放牧傳統,人豹的共生共存才能延續下去。」

次日早上,當我們驅車穿過賈瓦伊河流域崎嶇的山地返回烏代普爾時,我看到兩個拉巴利女孩正在放牧一小群奶牛和水牛。這對十幾歲的女孩穿著隨意的都市服裝,看起來與他們族群的年長女性明顯不同,後者幾乎總是穿著傳統的古麗褶裙(一種樸素的日常民族服裝),戴著寬鬆的頭紗。兩個女孩揮舞著木棍,一種傳統上用來控制牲畜的簡單工具,間中吹一兩聲尖銳的口哨,讓牛群跟上進度。

出於好奇,我讓司機停車,下車走近她們。兩個女孩是高中學生,名叫希拉(Shila)和阿爾蒂(Aarti),父親有事外出,就由她們負責放牛。她兩告訴我,她們所作的人生規劃會完成學業,但也很高興能以祖先的方式以放牧為生。希拉說,「我們喜歡趕住牛群去牧場放牧。」阿爾蒂微笑著點頭表示同意。

看這兩位女孩的反應,似乎居住在這片貧瘠土地上的人和豹暫時不需要遷徙到更為豐茂的牧場,至少短期內不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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