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心的地獄(上)─關於沙特劇作《沒有出口》

那人來至地獄。一個註定於地獄中受苦、熬煉、刑迫的罪囚。

然而,一切皆與他的想像──與教堂、寺宇、經卷,所描繪、勾勒的大大不同:

沒有沸滾的油鍋、焦爛燒燃的銅柱,也沒有拔舌的鉗子、剜心挑目的錐刀……血河、劍山、磨輪,鐵牛、鐵狗、火獅……一切人們所曾想像的地獄應有、該有的種種獰酷、折磨的刑具皆不存在。

唯有一間密閉的室宇;裝飾著十八世紀雕刻褥麗的傢俱,以及室內較之於尋常更為窒息、燒悶的溫度

「那些……刑具呢?」那人梭尋一會,問道。

「開什麼玩笑!」引領他來的「侍者」回答:「你也相信那些胡說八道嗎?」

──這是存在主義大師沙特的劇本《沒有出口》的開頭:男主角卡辛(Carcin)隨著彬彬有禮的「侍者」走入命定的煉獄──那情景與其說是「墜」入地獄,毋寧更接近「投宿」至一間仿古的觀光旅館。由於大出意外,卡辛──正如所有初入地獄的罪人一般,忍不住追問起那些「傳說中」的刑具下落。

他所得到的僅是侍者見怪不怪的、淡然嘲弄。

「那麼,我的牙刷呢?」如釋重負後,卡辛立即追問道。

一如其餘罪人,一旦卸下攸關重大的命題,立即喋喋不休、煩惱、關注起瑣務和細節來。

一發現沒有牙刷,卡辛即刻焦燥、憤怒地搥打起椅背,彷如任何不滿意投宿旅店的旅客一般。

密閉的房間。沒有牙刷。沒有鏡子。沒有白晝與黑夜。

燈光敞亮。不需睡眠。

唯有大睜的眼瞳。

以及轆轆轉動的心靈,馬不停蹄、如磨如碾、無法息止的意念、和思想。

而睡眠,意謂著休歇與息止。

意謂著生命的「紓緩」──即使之於最最酷愛思考,至為犬儒,諷謔,至為以思潮傲世的知識人、思考者,亦然。

以此為起點,沙特啟開作品的「無間地獄」以及「唯心地獄」──

「無間地獄」依據佛家的定義是,沒有時間、空間的限制,不分種族、膚色、性別、國籍、階級、行業、男女老少,罪人分分秒秒、了無停歇,沒有假期、亦沒有刑期地於罪刑的凌虐、庖割、楚毒中,割而死、死而生,生而死……切下的頭顱瞬間返回、黏合於一己頸項,刑罰延續,痛苦延續,每一支閃光的刺刀,每一座冰稜的劍山上,皆懸掛著千千萬萬具自身碎裂、濡血的屍骸……穿刺進行!進行!再進行!

除卻闕乏上述具象、寫實的刑具與刑罰,沙特的「無間地獄」毋寧有著十分肖似的概念與描摩:甬道陰暗聯結甬道,無盡延展、了無盡頭。房間毗連房間,一格一格,密閉幽禁,一無邊陲……沒有人能知道在那之外還有什麼!不見天日,杳無林泉,唯有燈光漠然照耀,分不清白日與黑夜、昨日與明日,過去與未來……時空敞開!永恒,冗長,而無限!

一入其間,人僅能無日無夜、無歇無止地大睜著眼瞳,面對著自我,面對著無止的時空,以及流刑。

也是一座「唯心的地獄」:闕乏額角猙獰、綠眼紅眉的鬼卒、夜叉、劊子手與行刑者──人類自身的脾性、特質、意識、思想、心靈、情感,以及言語、行為,自動形成自我以及他人炎酷的流刑。

沒有刑具,卻進來了兩個陌生女子──伊內(Inez)和愛絲特拉(Estelle)。在一番尖銳的引介以及情緒的爆發、流動中,生前,曾任記者的卡辛,在伊內的知性引導下,終於暸解,三人的存在是地獄精確精準、無可逭逃的嚴酷設計,他們每一個皆將是受害者,也將是其他兩者的迫害者、施虐者,和行刑人。

一類施、受自取、自予,自動自發,自助餐般的設施與服務。透過彼此燒燃的欲望與存在、挑釁與違拗,彼我皆將如一簇簇交叉焚燒的樹祇般,憤怒燬焚他者的林葉。

無可逭逃,猶如蛛網上牢固的吐的絲一般緊密相聯、錯綜織纏。

理解這點,卡辛明智地提議「封閉自我」,保留彼此的孤獨,與沉默。不讓言語的流動衍形成地獄的存在。

如此,便可以於孤獨的默想中,各自尋索一己可能的救贖。

(──這裡,沙特再度提出一個問題,孤寂,固是一座沉悶難耐的牢獄;但是,相對於眾生喧嘩,實則充滿猜疑、誤解、痛苦、折磨的語言,毋寧是一個「解脫」,一個「出口」。身為記者,且傾向於一切智識挑戰的卡辛,雖然熱愛思考、且將之視為自身特質的部分,卻之於廿四小時、四十八小時……無晝無夜、成天「敞開」,如馬達一樣「達達」轉動、喋喋不休的思緒與念頭,亦感到焦慮不耐。在兩種明顯的牢獄中,相對於人與人之間更猙獰、磨碾、衝突、戳刺的一種,卡辛寧可選擇更孤寂、更退縮、唯屬於「自我傾軋」的一種。

因為,如果一個思想是一支尖銳的矛刺。那麼,三個思想,將是三枝相互閃光、戳穿的長戟。)

卡辛如是深陷於沙發中,開始禁閉於一己孤獨的思考。但是,他的孤寂並沒有維持多久……虛浮、艷美的愛絲特拉於「一無鏡子」的地獄,四處梭尋一面鏡子。在於,她總習於鏡子中驗證一己的存在。而狂戀女人的女同性戀者伊內則百般誘惑,意圖提供一己的眼瞳作為鏡面,以便誘引愛絲特拉──這地獄唯存的「另一個女人」。唯一欲愛、官能、激情的對象。

不幸,浮艷佻美、傾向於一切浮淺的官能逸樂的愛絲特拉,卻僅嗜味於男人。她所意欲愛渴、情挑的對象,是這個房間,密閉地獄中唯一僅存的男人──卡辛。

這兩個女人的騷動瞬間打破卡辛的閉鎖。嫉妒而充滿嗔憤的「女同志」伊內對卡辛吼道:「你可以鎖住你的嘴巴、箝制你的舌頭,但你無法免除你的存在──我感覺你,就在這裡!充滿房間的每一點……你的沈默嗡嗡塞滿我的耳朵──你不能關掉你的思想嗎?它像鬧鐘一樣『嘁咔、嘁咔』地咔咔作響……相信你也一樣聽見我的。……還有『她』!我打從骨髓裡感覺,她作出每一點聲響,乃至一絲衣服的摩擦聲,只為了吸引你!」

無法閉鎖於孤獨、亦無法免疫於其他兩者的存在(或干擾),卡辛更進一步思索,認為解除三人的困厄與災難的方法,即是找出「地獄因」──坦白、澄清、毫無隱諱地面對一己落入地獄的「罪因」和「苦因」,認知一己,也認知他人的。如此,將可以找到一條晰明的,通向彼、我的救贖、解決之道。

由卡辛率為導引,三人逐漸卸下虛偽,開始追述一己的前身、前行──那可能的地獄因,業,果:

卡辛的罪惡來自一位沉默受苦的女性,他的妻子。長達五年來,他以可憎可鄙的行為對待她──一夜又一夜地,渾身撲著腥羶的酒臭、帶回半個城堡以上的女人返歸家門徹夜狂歡,僅為了滿足一己傲暴、嘲弄的興味!──他等著看「她」的反應。而他的妻子,寂靜地受苦,不發一言,靜靜地早起,為他和他的女人們煮著咖啡……一個天生的受難者!……唯有眼底闃默流出悲劇的色彩……她崇慕著他,僅為了他曾從貧民窟的溝槽中將她「救拔」出來……直到他遇難、槍決死亡之後,她仍忠實、哀傷地崇慕著──靜靜坐在窗畔,指尖寂寂。寂寂,又寂寂……一輪輪撫觸過血汙衣裳上的十二個彈孔。

而卡辛在乎的卻只是他的報社領導──精英份子高美茲(Gomez)的意見。所專注、嗜味的,亦僅是報社知識人彼此的高談闊論,以及吐著煙絲、捲起袖子「幹文章」的熱勁……卡辛如斯熱愛他的工作與氛圍,即使死後,於地獄中,於敘述的當兒,仍遙遙盯著他所「無能參與」的塵世,盯著高美茲和他的同仁們,想聽清楚他們的對話和評論──

(面具逐漸揭露,之前,卡辛介紹自己乃是一位堅持理想,拒絕戰火,因而殉難受屠的「和平主義者」……稍後的對話中,面具將進一步的支解:原來,卡辛並非交叉著雙臂、直截了當地拒絕戰爭而殉難,相反地,是以「懦弱潛逃」的方式,逃至邊界……在那裡,以「陣前逃兵」的姿態,而受俘、槍決。)

女同志伊內的死亡則匍臥了三具屍體。殘酷是她的本質,如同一塊燎燒的煤炭意圖於他人的心房也點燃燎燒的毒素一般,折磨他人、使他人受苦已成為一種生活的樂趣,與儀式。

如是,伊內堂而皇之地介入她的表兄,和表兄的戀人芙蘿倫斯之間,誘惑她、煽動她,注入一己的意識型態、思想毒液,使得芙蘿倫斯完全依據伊內的眼光來凝視世界。她們開始共同嘲弄她的表兄,那怕連一點瑣事──一點喝湯時發出的微細吞嚥也不放過。

只要她一離開他,即落入伊內掌握。她們在城市的一端另築愛巢,她將芙羅倫斯玩弄於床上,也玩弄於掌上。

敏感的表兄過著可悲而恥辱的生活。最終,於失神恍惚中被一輛街車輾斃。

傾軋已經息止。一切俱應靜靜落幕。然而,每一天,伊內總是把玩著芙蘿倫斯,對她低低耳語:「我的小寵物,我們已經順利地在你我之間,殺死了他!」

一日又一日,她不斷反覆地提醒「她」,點燃「她」,注入罪感與咎責…火焰終成墟燼,痛苦潰解的芙蘿倫斯終而於深夜靜悄起床,打開瓦斯…

俄羅斯輪盤遊戲的最後:危險的遊戲結束了!死亡,成為終止精神的脅虐與驚悚的終極手段。(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