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撤退或大博弈?美中爭霸下的阿富汗現況

Shot of a Squad of Soldiers Running Forward and Atacking Enemy During Military Operation in the Desert.
圖片來源:Getty image

⊙劉又銘

2001年,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後,燃燒的,不僅是紐約世貿雙子星大樓的斷垣殘壁,更是美國人民熊熊的復仇烈焰。在小布希政府的帶領下,英美聯軍對賓拉登為首的蓋達組織與阿富汗塔利班政權宣戰,直至佔領了阿富汗、伊拉克,並且最終在2011年於巴基斯坦擊殺賓拉登。20年後的今日,阿富汗反恐戰爭已超過越戰成為美國陷入最久的戰鬥。

2020年2月底,川普政府與塔利班達成和平協議,雙方同意在14個月內,美國將從阿富汗全面撤軍。也就是說,今年5月就是這個協議的最後期限。但現在看來,根據拜登在4月中的說法,這個協議將推遲至9月,而美國在這近半年的時間內,將從阿富汗撤出約2,500名美軍,北約也將與美國同進退,將約7000人的部隊與美軍同時撤出

根據美國布朗大學(Brown University)「戰爭成本計劃」(Costs of War Project)的研究顯示,美國在阿富汗約投入了2兆2600億美元(約新台幣64兆元)。美軍則陣亡近2500人,受傷超過2萬人。由美軍協助建構的阿富汗本地安全部隊,則因為長期的內戰邊緣狀態以及軍閥割據,因此死亡人數超過6萬,阿富汗平民死亡更接近12萬人

大博弈裡的帝國墳場

事實上,作為世界史上最有名的「帝國墳場」(the grave yard of empires),阿富汗自古即拖垮了無數帝國。從亞歷山大、成吉思汗、帖木兒到近代的英國、蘇聯與美國。帝國來來去去,唯有阿富汗屹立不搖。征服者可以藉征服,打通興都庫什山的開博爾隘口,但卻永遠無法於此地長治久安。相較於古代征服者的馳騁而非常駐,工業革命後的帝國,試圖用新的軍事或交通技術殖民,都帶來更慘烈的失敗。

身兼哈佛學者與印度參議員的Sugata Bose,就曾於其巨著A Hundred Horizons:

The Indian Ocean in the Age of Global Empire中表示,阿富汗地緣位置特殊,是「印度─波斯」和「印度─伊斯蘭」文化連接體的核心;又因為地理形貌的關係,在形成「阿富汗─巴基斯坦」文化有機體的同時,卻被山勢拆成兩個國家。而阿富汗內部各部族間區域地理隔絕性強,讓阿富汗本身就是一個械鬥不斷、紛擾不休的區域。這個所謂的「國家」等於是穿著「現代主權國家實體疆界構成的不合身衣物」行走於世的鬆散共同體。

美國知名地緣戰略專家Robert D. Kaplan在其著作《地理的復仇》中,則引用了地緣政治學開創者麥金德的看法,強調自帝俄時代,俄羅斯的擴張路徑無論是進入北歐波羅的海、中亞黑海或南亞印度洋,都是以「尋求不凍港」作為地緣戰略的最高指引。因此,向南一路始終都會走向阿富汗,將此地視為連接東歐、中亞歐亞大陸「心臟地帶」與中東「邊緣地帶」的最後一塊拼圖;而大英帝國作為19世紀掌握海權的「日不落國」,則無論如何都要阻擋俄羅斯出海。尤其在南亞一路,將俄羅斯阻殺在阿富汗這個「最後一小塊心臟地帶」之上,避免俄羅斯進入南亞次大陸,威脅印度乃至英國至遠東的航線,就是19世紀大英帝國對外戰略的首要之務。

自1813年左右,帝俄勢力進入中亞各汗國,至1917年蘇聯發動十月革命推翻帝俄為止,整個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初,英俄間以歐亞大陸為棋盤、又以阿富汗為核心的「大國競爭」,就習慣以當時廣受歡迎的英國小說家吉卜林描述印度偵探的小說《基姆》中所提及的「大博弈」(the great game)一詞,指涉這段英俄兩強相爭的歷史。正因為大博弈的概念深植人心,所以在二戰後,邱吉爾說的「鐵幕」降下時,劃定美蘇冷戰的「遏制戰略」仍脫離不了「大博弈」的邏輯。

蘇聯結合意識形態與優勢武力的勢力範圍擴張,遠比帝俄更加迅速有效,很快又將力量投射進入了阿富汗。而蘇聯也服膺工業革命後的邏輯,想憑藉著優異的軍事力量佔領此地。之後的事情大家就比較知道了,就像《第一滴血3》演的,蘇聯軍隊在阿富汗遇到了頑強的抵抗,CIA援助當地民兵刺針飛彈,對造價昂貴的蘇聯攻擊直升機創造不成比例的重大傷亡,無疑是讓蘇聯本來就糟糕的財政狀況雪上加霜。所以有人說,阿富汗戰役是壓垮蘇聯這隻垂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美國的阿富汗困局

歷史的節奏雖然不會重複,但雙押仍有加分。2001年打著「全球反恐戰爭」旗幟進入阿富汗的美國,自2011年擊殺賓拉登後,還是持續駐軍在阿富汗的行為,就飽受「越戰化」的批評。這種退伍軍人組織聯盟批評的「戰略漂流」狀態,也就是在缺乏明確軍事目標、更不知如何導向勝利的情況下,美軍只能在阿富汗內部衝突的泥淖下持續掙扎;也讓人認為,阿富汗撤兵其實就是另一次倉皇逃逸的「西貢陷落」,棄當地弱勢政府與更弱勢女性與少數團體於不顧。

更重要的是,蘇聯撤軍沒過多久後,蘇聯就解體了。所以《經濟學人》也點出,美國的阿富汗撤兵,可能會損及全世界盟國對美國各式承諾的信心,更會因為阿富汗政局的混亂,攪亂區域國際秩序的穩定,這等於是美國全球霸權維繫的雙重挫敗。而且,哈佛大學國際關係學者Stephen Walt也表示,美國一旦撤軍,就不能維持駐軍時代對阿富汗政局的影響力,更沒辦法在區域秩序裡扮演腳色,這無疑是讓阿富汗週邊的印度、巴基斯坦與中國介入接近權力真空的阿富汗國內政治,增加這些區域強權競逐者進行大國競爭的本錢。

但也有反駁強調,美國駐軍已經近20年,都沒辦法解決阿富汗國內塔利班與喀布爾當局間的衝突。現在把軍事力量調離阿富汗,並持續把資源跟精力投入對當地民間社會的支援,才是正道。而之所以撤軍,是因為在當地駐軍打擊伊斯蘭恐怖主義國際組織的初衷已經不在,因為塔利班與蓋達之間的聯繫早已不在,塔利班甚至也退出了國際恐怖組織圈。

關於塔利班與蓋達組織或其它國際上的激進伊斯蘭恐怖組織間是否有直接聯繫,情報上一直缺乏決定性的證據。但從之前伊斯蘭國崛起的事實來看,塔利班與國際上的伊斯蘭恐怖組織間的橫向連結已經少了很多,這些組織現在大多都往非洲薩赫爾地區或索馬利亞等地發展。這也是美軍從阿富汗撤退,想把兵力部屬到其它國家第一線打擊國際恐怖主義的原因。

更何況今時不比往日,對美國來說,只要塔利班有任何風吹草動,甚至蓋達組織在阿富汗復活,美國本土的防禦能量也不是20年前的吳下阿蒙;更遑論包括無人機等更先進的反恐打擊能力日新月異,所以留不留人在那其實沒差。而且留在那裡的幾千人,其實在戰鬥上也產生不了甚麼關鍵性的國內治安或地緣政治意義,留來留去留成愁,象徵意義大於實質意義。

另外,阿富汗當地軍隊與政客長期在美軍的羽翼之下不思長進,歐巴馬時代的駐阿富汗大使P. MICHAEL McKINLEY就表示,若是因為阿富汗軍隊沒有戰力維持秩序或是與塔利班對抗,那應該要做的,不是把美軍留在那,而是討論為什麼阿富汗軍隊歷經多年還是這麼無能;現任的阿富汗總統Ashraf Ghani也宣稱,或許美軍的撤離,是讓喀布爾政客放下歧見彼此合作與蓋達協商,讓阿富汗真正成為主權國家的契機。

美中爭霸下的阿富汗現況

4月中拜登宣布阿富汗撤軍進程,並且把最後的時限押在9月的消息出來後。縱使對阿富汗本地或是中亞與中東的區域局勢,各方對究竟應當撤軍與否仍有辯論;但若從美國的全球佈局或是近期拜登政府強調的「美中戰略競爭關係」來看,國務卿布林肯就表明,恐怖主義已經轉移路徑與分布,因此不該再把軍事打擊恐怖組織的焦點放在阿富汗,且關鍵是華盛頓必須把資源重新分配到中國、武漢肺炎與氣候變遷等挑戰上。

哈佛國際關係學者Stephen Walt原則上也贊同布林肯的看法。他認為,中國會把一個「越南化」的阿富汗僵局視為美國失分、中國得分。而且一個政府的外交能量是有限的、一個國家戰略競爭的能力也是有限的;若拜登政府沒辦法在阿富汗趕快止血,把力量集中在對抗崛起的中國,則不僅是外交決策的時間會被壓縮、戰略目標會被打散、也會減損美國對外競爭的整體國力。

但想當然爾,聽到美國劍指中國的明快宣稱,中國方面「膝反射」的跳腳自然也是常態。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趙立堅就在4月15日的例行記者會上批評拜登與布林肯的說法,強調美國把「阿富汗撤軍」與「應對中國挑戰」掛鉤的言論,「反映出一些人的陰暗心理和根深柢固的冷戰零和思維,有損中美互信」,當前阿富汗安全形勢依然複雜,恐怖主義未得到解決。中方立場是,「外國駐阿富汗軍隊應以負責任、有序方式撤離,確保阿富汗局勢平穩過渡,避免恐怖勢力趁亂坐大。」

在5月9日喀布爾造成68死的汽車爆炸案裡,案件調查初期,雖把案件歸因於伊斯蘭遜尼派恐怖組織對阿富汗少數什葉派的攻擊。但也有人把該起攻擊事件指向當地中國大使,這些遜尼派恐怖組織的目的,是要反對並威嚇中國基礎建設大量進入阿富汗的現況,其中包含連結首都與其它城市的高速公路網與世界最大的銅礦。事實上,中國一直以來的盤算,是把「一帶一路」的大基建計畫帶入阿富汗,讓阿富汗與巴基斯坦兩國的交通連絡更發達、經濟互賴加深,以經濟發展促進區域穩定,

而反對中國這些經濟開發行動的極端遜尼派,並不是我們所知道與喀布爾中央對抗,又支持蓋達組織的塔利班。根據《經濟學人》的分析顯示,塔利班過去三年與中國的關係相當友好,雙方在官學之間都有持續的來往。塔利班從中國方面,既得到了缺乏已久的國際承認,也得到了經濟援助,甚至是私人賄賂。上述的高速公路跟銅礦,其實都是塔利班支持授意下進行的中資項目。甚至今年1月初也才有喀布爾官方破獲中國間諜小組,並發現該小組成員與塔利班分支恐怖組織「哈卡尼網路」(Haqqani network)相關。

有趣的是,5月這起爆炸案後,北京外交體系一直採取一種「父子騎驢」的方式,來批評美國的阿富汗撤軍決議。也就是,一方面,譴責美國早已不再是為了肅清蓋達而是為了自由主義霸權執著於「外送民主」才留在阿富汗;另一方面,美軍定調撤軍以後,中國就開始批評,是美國毫無部署的急切撤軍,才導致阿富汗國內政局不穩,以及包含5月初這起爆炸案在內的多起爆炸案,讓今年上半年類似的爆炸案數量與去年比增加了三成。華春瑩就接著趙立堅的說法,希望在阿富汗的美國與北約部隊能夠負責任的撤出,而不是在逕自推廣西方價值失敗後,又不負責任地離開,留下當地人民受苦之餘,又擔負著「失敗國家」的罵名。

不過,雖然這種父子騎驢式批評,既罵「美國長期佔領阿富汗」、又罵「美國撤退無章法」,看似霸氣外露、戰狼上身;但事實上,北京外交體系多名官員卻在多個外交場合上公開表示,「阿富汗與中亞的區域穩定」、「氣候變遷」與「核不擴散」,三者皆可做為美中雙方全球事務合作的範疇。

回顧歷史,美中雙方針對阿富汗問題的合作其來有自。美國中亞問題專家Frederick Starr曾在《新疆:中國的穆斯林邊境》一書中寫到,蘇聯入侵阿富汗戰爭進行到八十年代中期時,中國也和美國、英國、沙烏地阿拉伯和巴基斯坦一樣向阿富汗的聖戰者提供武器和訓練。到2001年全球反恐戰爭美國占領阿富汗後,雙方也曾共同訓練阿富汗外交官與警察。而小布希政府為了與中國合作共同打擊蓋達組織與其它伊斯蘭激進恐怖分子,也將東突厥斯坦伊斯蘭運動(the East Turkistan Islamic Movement, ETIM)這個疆獨組織定調為恐怖份子,讓中國特工可以進入關達那摩戰俘監獄審這些疆獨分子。雙方針對遏制疆獨分子的合作,一直要到2020年川普把東突厥斯坦獨立運動從恐怖份子團體名單除名後才宣告結束。

從地緣政治的觀點切入來看,為了維持新疆的局勢穩定,中國對阿富汗最大的利益並不在經濟,而在政治。也就是避免銜接新疆的阿富汗,成為反北京勢力維吾爾人的基地,甚至讓流竄於中東與中亞一帶身經百戰的伊斯蘭聖戰士,進入到新疆成為疆獨勢力的援兵。當然,在這點上,也不能忽略長久以來作為塔利班金主的巴基斯坦,某種程度上也支持塔利班與中國的合作,同時壓制疆獨分子與國際聖戰士的連結。而塔利班也看準了這點,所以也私下表示,他們在戰略上其實與中國而非新疆的維吾爾伊斯蘭兄弟或蓋達等伊斯蘭國際恐怖組織站在一起。

《經濟學人》China’s revealing Afghan Strategy一文就分析,中國對阿富汗未來局勢的部署,應該還是以自身的經濟與安全利益為優先,避免中國掉入阿富汗這個自古以來的帝國墳場。支持聯合國維和部隊介入未來美國撤軍以後可能發生的阿富汗內戰,但不會派解放軍進入此地取代美國的地位。因為中國也忌憚周邊國家的威脅,如果中國在阿富汗派駐軍隊,印度就會有所警惕。因為印度向阿富汗提供的援助其實比中國多,而且在俄羅斯對阿富汗仍有野望的情況下,印俄都對中國的阿富汗戰略動靜觀瞻。

所以從中國的國家利益出發看美國的阿富汗撤退時,一直以來有聲音強調中國會在美國撤出後進入當地,可能被中國「不期望美國離開阿富汗」的反應打臉。因為美國離開後,塔利班就不需要拉中國的勢力撐腰積極合作對抗美國。假設塔利班跟蓋達的聯繫真的還是很強,那也不需要顧忌中國的新疆問題,反而開始能重啟聖戰,將聖戰士送入新疆,製造當地疆獨動亂。更重要的是,美國在阿富汗的行動由明轉暗,可能會延續1980年代與塔利班合作的模式,支援聖戰士輸出對抗中俄。

持久的和平,只是疲憊的人們決定不再有戰爭 (麥金德,《民主的理想與現實》)

余自束髮以來,粗覽群書,獨好屠龍之術,遂專治之,至今十餘載矣。從師於南北東西,耗費雖不至千金,亦百金有餘。恨未得窺堂奧,輒無所施其巧。由是轉念,吹笛玩蛇,偶有心得,與舊親故共賞,擊節而歌,適足以舉觴稱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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