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顏色

1982年初,午後,雨濕街面,映著天空的灰色。初抵紐約的我,在交錯複雜如迷宮的四十二街的地鐵站和巴士總站,不知何去何從。正徬徨時,身後傳來低音鼓般的聲音,好聽如民歌「老黑爵」的腔調,「 女孩,妳要去哪裡?」。

我轉頭,後仰,六呎多高的瘦黑老男,長髮捲纏成球,鬍渣雜灰多於黑,過大的褐色外套,依稀還能看到底層的迷彩綠,他是退伍軍人?還是承接別人的舊軍衣?我腦中閃過電影兇殺案的場景,斜道上的皮箱蠢蠢欲滾也想逃脫,我喉頭乾黏,張口卻無聲,厚羽絨衣抱得更緊了。

老黑爵放慢聲速又問一次。我如被下蠱般,伸直手,把捏得汗濕的地址條遞給他;「傑克森岡?」他自問,「哪一站下?要走幾個街口?」在那個沒有手機導航的年代,自以為是的我,不想麻煩房東吳伯來接;可不知紐約的艱險,路有不平、坡有高低、地鐵總設在靠近地獄的底層,處處階梯坎坷,拿著兩個大皮箱如何上下?

老黑爵下令,「跟我來!」左拐右鑽來到大樓後面堆物間,「行李箱跟雪衣先放這,門我鎖著,妳去打電話找人來接。」他指引我公共電話的位置。我頓了一下,不知道再回來時,行李還在不在?老黑爵還在不在?

大廳裡,一個抱孩子的黑人媽媽盯著我看,臉上透著憐憫與不忍;她從一開始就看到我和老黑爵;但亂世裡,不介入,方能自保。

電話接通,吳伯聽到我在時代廣場,聲音透著緊張,「我一時找不到人替班,我叫人來接妳,要一個多小時。」想想又說,「四十二街那裡有點亂,妳不要亂跑,待在人多的地方,錢包拿好,小心陌生人,還有…」銅板沒了,電話被切斷,還有什麼?還沒講要在哪裡等呢?

我上街找店換銅板,心想很快便回來,忘了只穿單衣。對街水果攤,韓裔攤主看著那張百元大鈔,垂眉說找不開不肯換也不肯賣口香糖。我越走越遠,身上僵冷,最後來到一家甜甜圈店,站台的大眼翹臀美眉,聽我說明原因,跟經理以西班牙語嘰哩呱啦,打破店裡不能收大鈔的規定,賣給我咖啡和甜甜圈,還特地找我很多銅板,眨眨眼,祝我好運。

待出了店,卻發現迷路了,左右胡轉來到街角,撞上有個體面的白人正在掏錢,藥頭一組三人,光頭漢目帶凶光面朝外把關,中年人收錢,小孩子從胃藥瓶中倒出藥丸交貨。光天化日下如此赤裸裸的行徑,難怪這裡號稱是全世界最大的藥房。我小心翼翼的轉身要逃,沒想一腳踩到水坑,險些趴地,咖啡和甜甜圈全泡湯了。地面的水影一片黑,天空,怎麼忽然暗了?

路邊賣圍巾的小販,操著牙買加口音給我指路,再回大廳,渾身虛脫似歷大劫。老黑爵正四處張望,一看到我,肩膀明顯鬆下。他快步走來,「妳跑到哪裡了?」我注意到他略跛的腳步。

這次,老黑爵幫我講電話,他用簡單的字語慢慢地說,吳伯的著急響得溢出聽筒外,我在旁邊看著,一時恍神,溫吞的南方克里歐腔和吵躁的溫州腔英文,竟意外和諧。細數今天一路聽到的各種腔調,美國是移民大熔爐,在紐約發揮得淋漓盡致。

黑人媽媽對我點點頭,臉上如釋重負,我微笑致謝,她的關心我收到。都說紐約人冷漠,其實溫情處處。

老黑爵陪我在旋轉門內吹暖氣,邊等邊聊,「我是72年最後一批被派去打越戰的。軍車壓到地雷,同車都死了,我腿斷被俘,越戰結束後才被遣返。」老黑爵臉上平靜,「現在白天在巴士站當清潔工,晚上到大樓當門房。不錯囉,同期去的都沒回來。」他為了等我,已經打電話請假。我當真不好意思了,給了他二十元,他也不推辭,放入口袋。我想這就是小費的原意,他主動幫我,我為感謝而回饋;以服務換得薄酬,給與收,均心安理得。只是發展至今,美國的小費文化,竟成理所應得,而無關服務好壞了。

吳伯畢竟不放心,親自來接我。老黑爵幫忙把行李抬上車,吳伯又塞給他二十元。

我坐上車,長噓一口氣,僵硬一天的肩背,終於鬆下。窗外,雲破天開,地面倒影,一片雨過天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