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典裡沒有難這個字─憶我父親任顯群(中)

然而,父親的長官吳國楨與行政院長陳誠及蔣經國(時任國防部總政治作戰部主任)不合,堅持於1953年4月辭職並於5月下旬赴美;父親也受到政治鬥爭波及而離職。──由於不願順從當局誣告吳國楨,他決定永遠告別官場。

1996年11月,袁方先生在《傳記文學》六十九卷第五期發表〈任顯群的故事〉,說陶希聖曾於1954年3月要求任顯群提供吳國楨的「不法證據」,但是受到任顯群斥責。陶乃發動相關人員查核省府購置物品的虛實,據說連省府買茶葉的發票也持往店家核對有無訛報…。

袁方先生長期在金融界服務,著有《台灣金融事業史》,與我父親也是舊識。他在同一篇文章中說,他曾詢問我父親為何吳國楨要辭職,父親幽默的答道:「吳先生精通外科、老人科、內科,就是不通小兒科。」父親說完還進一步解釋:「吳先生和美國的關係很好,夫婦倆與老先生、夫人的關係也不錯,就是和蔣經國的關係沒搞好。」袁先生因而加上一句按語:

──那段時期的政壇人士,因不通「小兒科」而落馬的大有人在。──

袁先生還提到吳國楨赴美前,曾去陽明山向蔣介石辭行,回程要下山時,座車輪子的螺絲被鬆脫了,幸而車子起動不久,未釀成墜崖之禍。──經歷了那樣的險境,換誰都會下定決心一走了之的!

袁方先生發表這篇文章時,父親已去世三十多年,他的結論是:

──任顯群在台灣從政,先後僅四年多,計任交通處長一年,財政廳長三年四個月,均政績斐然。他勇於負責,待人坦誠,深受台省朝野人士擁護。──

父親1953年4月辭去財政廳長後,與友人合創群友法律會計事務所;同年10月與我母親結婚,轟動一時。然而1955年4月11就被羅織「知匪不報」罪名,被捕入獄。

我稍解世事後,多次聽母親說父親被捕的事,每次都心有餘悸。她說,情治人員在家裡翻箱倒櫃三天,連天花板都拆下來搜查;而且當局不告知他被關在何處,外面也謠言紛紛,有說被關在台中或台南,有說被送去綠島,有說已被處死…。提心吊膽四個月,才獲知他被羈押在西寧南路保安司令部保安處;一年後判決定讞,心情才稍微篤定下來。

父親被捕之前兩天,蔣介石日記於1955年4月9日如此記載:

──十時入府令鄭毛追究任顯群包庇匪諜案。──

鄭指當時國安局長鄭介民,毛指情報局長毛人鳳。可見逮捕父親之事,是經蔣介石親自定奪的。

而所謂的「包庇匪諜案」,是1950年發生的事,為什麼五年之後才要「追究」?是誰有意的羅織那些舊資料給蔣介石?

「包庇匪諜」案的「匪諜」,是指父親的族叔任方旭,大陸淪陷時未及逃出;任職於中國人民銀行杭州銀行。1950年8月終於逃到香港,輾轉與我祖母徐寶初取得聯繫,希望能夠來台灣。當時外人來台需有保人,祖母乃令我父親保任方旭入境。父親一向事母至孝並樂於助人,何況是自己族叔?於是按照行政作業規定向保安司令部提出申請,並經該部副司令彭孟緝審核批准;入境後也幫他找到工作安頓下來。

1953年12月,父親與母親結婚兩個月後,任方旭突在台南被捕,長年羈押獄中不予起訴。1955年4月3日,父親偕母親參加張正芬婚禮,被記者拍照上報,一周後父親即遭逮捕;直到1956年4月11日,兩人才同時由保安司令部軍法處宣判。

1997年我才有機會看到那份判決書:任方旭判刑十年,罪名是在大陸任職的人民銀行「均屬叛亂組織之一種」,來台後「既未據聲明脫離亦不向政府治安機關自首…。」任顯群判刑七年,罪名是「曾接受高等教育,歷任政府要職,竟不知『大義滅親』之義,明知匪諜而不告密檢舉…。」

關於父親的刑期,聽說當局原先要判他死刑,後來又聽說要判十年,最後七年定讞,服刑兩年半獲得假釋出獄。我想,蔣介石處理過無數生殺大事,會選擇最輕的判決,大概是念及父親曾對國家有過貢獻,而且了解他從未做出對不起國家的事吧?

父親一向把做人該有的原則放在最前面,也因此做了些讓當道不滿的事。例如陳儀1950年6月18日在新店軍人監獄被槍決,遺體停在殯儀館,至親好友怕得罪當道都不敢去弔祭。父親則認為政治歸政治,情義歸情義,得知消息就第一個去弔祭老長官;是唯一去弔祭的政府首長。

陳儀去世後,其日藉太太生活無著,只得返回日本娘家依親。後來如有親友赴日,父親都悄悄託人給她送點生活費。父親曾對母親說,陳儀太太從不用公家車,每天自己拎菜籃上菜場買菜,夫婦倆的生活一直很儉樸。──他當然知道去弔祭陳儀的消息傳到蔣介石等人的耳裡會影響官運,但他並不在意。

又如吳國楨1953年11月在美國發表批判國府言論後,昔日屬下都受到種種調查,要他們提供對他不利的證據;父親也曾被保安司令部保安處的人約談兩次。母親回憶說,父親每次都是晚上八點多去,十二點多才回來,查問吳國楨在省主席任內有無貪污,買金子,虛報帳目等等。之後父親開始被跟蹤,家門口突來一個香菸攤,記錄父親行蹤;不但住家及事務所受監控,連往來的公司也被查帳。最荒謬的是,我同父異母的大姊任景文赴美留學,出境當天行李被海關逐一打開檢查,連新做的旗袍領子也被一件件拆開!──當局大概懷疑父親託我大姊帶什麼密謀的信函給吳國楨,而信函可能藏在旗袍領子裡。

父親心胸豁達,聰敏好學,從不虛度光陰。別人坐牢大多怨天尤人,意氣消沉,他坐牢兩年九個月,不但以他和母親的故事編了一齣劇本「小秋」,還編了一本八百多頁的《中文字典》於出獄後出版。他的專長是法律與財經管理,誰也沒想到他會編字典,並以自己獨特的見解另闢蹊徑,把自古以來的部首做了大調整。他的「弁言」不足一千字,簡潔扼要,無一句提及身繫牢獄編書的背景。 我上初中時,父親送我那本字典,我還不太了解那些部首的變化,但他說的一句話至今深藏在我心中:

──「要記住呀,天下無難事,用我的部首查詢,這字典裡沒有『難』這個字喲!」──

我也記得小時候問過父親:「爸爸,你有沒有坐過飛機?」他說有,不好玩;是為了載金子給「上面」清點。

我也問過他:「爸爸,你有沒有信什麼教?」

他回說:「我信仰過三民主義,但現在我信睡覺!」

我初中時想去教會,父親勸我要知道分辨,因為「很多時候,組織都是利用年輕人的熱血,最後受傷的是自己!」我想這句話說出了父親自己的心聲。

父親1958年元月假釋出獄後,因為被警告刑期未滿前不可與母親在熱鬧的公共場合露面,「也不能在台北市區做生意」,後來只好遠走金山鄉開墾農場,住在沒水沒電,屋頂蓋著茅草的矮屋裡。

母親說,他們初到金山鄉墾荒時,因為沒經驗,鬧了不少糗事。譬如一開始種了一大片高麗菜,眼見著逐漸長大,內心充滿將要收成的喜悅,哪知高麗菜的葉子一直長高,就是不會包起來,一季的心血全白費了。後來他們才知道,陽明山、金山的高麗菜,如果晚了十天播種,結果可是天壤之別!

1961年秋天,名作家柏楊曾到金山農場採訪,10月初於《自立晚報》的「冷暖人間」系列,發表〈兩個天地間的任顯群和顧正秋〉,其中一段話是這麼說的:

──關於任顯群,知道的人太多了,他當過台灣省政府財政廳長,在滿街都是駱駝牌美國煙,公賣局賠錢過日子,私宰如熾,財經紊亂得一塌糊塗的時候,他以絕頂的才能使全國面目一新。當去年所有的公務員拿不到年終獎金,大家再度的想起了他。對於全國的老百姓而言,使現在這些只會做官的人如此窩囊下去,而使一個能幹,而且有成績的人才在荒山上埋沒,這不僅僅是一齣「冷暖人間」的諷刺劇,也是一幕時代的悲劇。──

柏楊先生來金山農場時,我才兩歲,什麼也不記得。母親1997年出版回憶錄《休戀逝水》(時報出版)時,我在書裡讀到那篇文章,想到去世多年的父親,想到很多長輩看到我,談話間說起父親都會說:「他是位做事的人,不是做官的人」。──如今引述柏楊先生這段文字,是一個紀念,也是與長輩們的話做個對照。(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