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文】《從宗教到政治:黃彰輝牧師普世神學的實踐》自序

一個中國,一個台灣,和平共存。— 黃彰輝(1953年在日内瓦,為台灣人民自決權發言)。

懷念自決大師黃彰輝博士。—李登輝前總統。


有他(黃彰輝牧師)這麽一位上司兼好友,我感到無上光榮。他是位偉人。— 圖屠大主教(Rev. Desmond Tutu,1984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

掌控過去的人,掌控未來;掌控現在的人,掌控過去。—喬治 歐威爾(George Orwell)。

欲滅其國,必先去其史。—龔自珍 (1792〜1841),《古史鉤沉論》。


許多年輕的台灣人,不知道台灣出了一位國際上鼎鼎大名的神學家與教育家黃彰輝(1914〜1988)牧師。他出生於日治時代的台灣彰化,年輕時留學日本東京及英國劍橋,回國之後擔任台南神學院院長十六年(1949〜1965),培育許多教會及社會人才。隨後,他應邀前往倫敦主持「普世教會協會」(World Council of Churches, WCC) 神學教育基金會 (Theological Education Fund, TEF)十多年(1965〜1979)。在他當主任的領導下,有四位副主任(包括南非的圖屠Rev. Desmond Tutu),共同在世界各地推動基督教神學教育,對國際神學教育作出重大的貢獻。

從宗教的愛心出發,黃彰輝關注世俗人類社會之公平正義。在中國國民黨政權戒嚴統治台灣的「反共抗俄」時代,他關心台灣人民的困境,於1953年在日内瓦WCC委員會議上,最早説出「一個中國,一個台灣」,和平共存,這句名言,為台灣人民自決權發言。十一年後的1964年,他的後輩友人及同志彭明敏教授跟進,發表〈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

黃彰輝是台灣人權運動的先鋒。誠如張瑞雄牧師所言,他是「台灣人的先覺」,許多本土人士敬仰他。宋泉盛博士尊稱他是「台灣人民自決運動的導師」。而筆者則强調:黃彰輝是「自由人文主義的世界公民」,也是「台灣母語文化的捍衛者」。

今日大多數年輕的台灣人,只會說外來的北京話當「國語」,不會說台灣人的母語,包括福佬、客家、以及原住民的各種言語。這是很可惜的事。他/她們對自己的母語文化很生疏,也因此對台灣本土的某些重要歷史人物與事物不熟悉。

這樣怪異的現象是誰造成?如何造成?爲什麽母語那麽重要?

人用語言來思考,來表達思想與感情。每一種語言都有它獨特的文法、音韻、與智慧;都有它獨特的詞語,涵有獨特細膩的情感、思維、價值、與世界觀,不是其他語言所能取代。翻譯成其他語言不可能完全精準。許多細膩的情感只能用音韻(cadence)來意會,不能用文字來傳達,這就是每一種語言之所以獨特奧妙之所在。譬如:台灣本土的台灣福佬話「布袋戲」(Po te hi)或「歌仔戲」(Kua a hi),假如用「國語」來演,那麽就變了調,完全失去了本土的情調了!不懂母語的年輕人就無法分享爸爸媽媽、阿公阿嬤的心思、感覺、與樂趣。 這是世代之間感情疏離隔閡、以及文化智慧傳承斷裂的一例。

目前世界上僅存的六千種語言,是人類共同的、寶貴的文化遺產,必需珍惜保護。語言不僅是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工具,而且含有思想與情感在裏面,而思想與情感來自同一族群共同的生活經驗。每一族群以其母語來傳承其歷史文化。母語的消失,即是該族群歷史文化記憶之消逝。失去記憶的族群就是失去了靈魂,該族群就名存實亡。

總之,黃彰輝認爲,「母語是每一個人所以生存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註1); 說母語跟呼吸一樣,是生命的一部分,不容被侵犯。說母語是每個人不可被剝奪的基本人權。全世界每一個族群的母語都必須被尊重與珍惜。

可是,近一百多年間,台灣的外來殖民統治者打壓本土台灣人各族群的母語(包括閩南福佬話、客語、原住民各族語言),以期控制人民的思想、操控人民的文化與政治認同。殖民政權獨尊外來統治者的語言做「國語」,以便掌控歷史的解釋權——掌權者獨斷決定是非、善惡標準,以自我合理化其統治的正當性 (legitimacy);成者王侯,敗者賊。喬治 歐威爾(George Orwell, 1903〜1950) 寫道:「掌控過去的人,掌控未來;掌控現在的人,掌控過去。」(“ Who controls the past controls the future; who controls the present controls the past.”) 殖民統治者壟斷「真理」,意圖掌控過去、現在、與未來。

在台灣歷史上諸多外來的統治政權當中,來自日本與中國的殖民統治政權造成最大的文化衝擊。在五十年的日本統治時代(1895〜1945),統治者獨尊日語做「國語」(kokugo),打壓台灣人的母語。當時黃彰輝(1914〜1988)出生、成長、受教育。他就讀頂尖的東京帝國大學,精通日語當「國語」,但他對殖民統治者歧視台灣人、打壓台灣母語,深惡痛絕。小時候他跟日本小孩打架;成長以後,大學剛畢業,他跟中學將畢業的弟弟說台語,被日本教官聽到,致使弟弟被怒駡與罰跪,這羞辱令他畢生難忘。所幸,1945年日本人戰敗離台時,台灣母語文化不但沒被消滅,還吸取許多日本文化的新養分。

然而,自從1945年中國國民黨來到台灣之後,它比日本統治者更嚴厲。它執政長達六十三年(1945〜2000;2008〜2016),掌控台灣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在三十八年的戒嚴時代(1949〜1987)以及之後的執政時期,國民黨掌控龐大的國家機器與資源,强制推行「黨國思想教育」的中國史觀,獨尊中國的北京話做「國語」,歧視打壓台灣人的母語。導致今日台灣人各族群的母語文化傳統、奄奄一息,急待搶救。這就是中國國民黨統治台灣的「傑作」!

「欲滅其國,必先去其史」,清末中國學者龔自珍(1792〜1841)這句話,是對歷史與時勢尖銳的觀察。中國國民黨打壓台灣人的母語,以及中國共產黨打壓圖博人和維吾爾人的母語,都企圖殲滅各族群獨特歷史文化、强迫他們臣服于中國黨國極權統治之下。

外來的殖民統治者,最忌諱人民用自己的語言來獨立思考、來表達認同本土的感情;統治者最忌諱人民有自由的思想、有批判性的社會、政治意識,來判斷是非、真僞。 哈佛大學神學教授 Bernard Lonergan (1904〜1984) 有一句名言:「當一隻動物沒事做,牠就睡覺;當一個人沒事做,他可能就提出問題來質問。」這乃是人跟其他動物不同之所在。

黃彰輝的一生,橫跨兩個外來的殖民統治時代,見證日本人以及中國人統治下台灣重大的歷史變遷與延續。

本書旨在探討三個面相:
第一、黃彰輝的宗教與政治思想如何形成?這可從他的家庭背景、成長過程、接受教育、留學東京與劍橋、以及生活經驗中,加以探討。在他的人生經驗中,有許多事件與海内外人物 、學者、神學家,影響他對人生、宗教、政治、與世界的看法。

第二、黃彰輝如何以行動表現他的思想與理念?他從事宗教、社會、政治、與教育活動,重建、强化台南神學院,提倡母語文化,參與創立台灣第一所基督教(東海)大學,倡導「台灣人民自決運動」,主持普世教會協會「神學教育基金會」,在世界各地推動神學教育。回顧黃彰輝一生走過的道路,有助於我們瞭解二十世紀台灣歷史的演變。

第三、緬懷黃彰輝的貢獻。他提出神學的「在地化」( indigenization ) 與「情境化」( contextualization或譯「處境化」、「實況化」),對世界各地基督教神學的發展做出重大的貢獻。他的神學思想催生台灣鄉土神學的發展。在國民黨政權獨尊「國語」打壓台灣母語時代,黃院長主持下的台南神學院堅持以台語與英語教學,而成爲台灣母語文化的堡壘,一直保持到今日。這在母語快速流失的台灣,是非常寶貴的貢獻。

衆所皆知,1970年代黃彰輝在海外號召同志發起「台灣人民自決運動」,響應他的學生及後輩在島内發動的人權運動,對台灣的自由民主化做出重大的貢獻。

黃彰輝雖然在1988年去世,他的思想持續影響台灣基督長老教會以及一般社會,包括台灣各神學院師生踴躍參與2014年的「太陽花」學運,催促政治社會的轉型正義。

李登輝前總統在〈懷念自決大師黃彰輝博士〉一文裏寫道:「我們懷念黃彰輝博士,因爲他提醒我們深切反省神賦予世人自決權的原始目的,……包括了要求我們去作一個友愛、有道德使命,並愛護真理的人。」(註2)

總之,自決大師黃彰輝在台灣史上扮演多方面重要的領導角色,但是卻有許多台灣的年輕人不清楚。這有兩個主要原因:第一、自從1945年來到台灣統治、執政六十三年的中國國民黨「黨國體制」,獨尊「中國史觀」與「國語」教育,打壓台灣本土語言文化,歧視本土歷史人物。第二、台灣的教會歷史研究者跟本土歷史學界,甚少對話。台灣基督長老教會雖然信徒人數少,但教會對於引進現代醫學、教育、科學知識,推動本土文化,以及政治自由民主化,都做出極大的貢獻;而且教會歷史的研究,也有相當可觀的成果。但是,問題在於沒把它融入一般台灣史的故事裏,好像教會史與台灣史互不相關。

黃彰輝生前多次强調基督教會要摒棄「自我隔離的心態」(ghetto mentality) 、要融入本地社會。早在半個世紀之前(1965年),他就尖銳地指出台灣神學教育之缺失即是「太内向」(too introverted)。至今竟猶然。我們祈望諸位教會歷史學者要豁出去,趕快跟台灣歷史學家進行對話與合作,將基督教會歷史融入台灣通史的教科書裏,讓台灣的年輕人認識台灣的歷史——沒有被外來統治者扭曲的「台灣人的台灣史」。

筆者不是基督徒,只是一個關心人類社會文化的歷史工作者,試圖從世俗的觀點來論述一位傑出的台灣人神學家、教育家黃彰輝的故事。有別于張瑞雄牧師的傳記佳作《台灣人的先覺——黃彰輝》,拙著嘗試以非教徒的俗世視角切入,著重探討黃彰輝的思想與活動、以及其政治社會時代情景。


張瑞雄牧師著作《台灣人的先覺—黃彰輝》。圖/擷自台灣史料中心網站
台灣是一個包容多元族群、母語文化、宗教信仰、自由開放的海島國家。不論何時從何地來台,凡是認同台灣為家鄉、為唯一最優先的祖國的人,都是台灣人。願大家共同來關懷台灣的土地與人民,共同來書寫「台灣人的台灣史」——藉以促進「自由台灣公民國家意識」(free Taiwanese civic national consciousness) 以及「多元母語文化之本土意識」。台灣歷史不是孤立發展,而是一直與世界各地相連接。台灣歷史教育「轉型正義」之道,在於以台灣為主體,推行教育「本土化」(indigenization) 以及「全球化」(globalization):定根本土,放眼全世界,擁抱自由、民主、人權、與和平的「普世價值」。這也是黃彰輝畢生從事神學與教育工作對台灣的祈望。

許多學術著作,喜用艱難的術語 (jargon)和數據 ,來表示「科學、客觀、中立」,試圖掩蓋作者的意識型態及政治立場。但筆者認爲嚴肅的論述著作,可用白話直説,誠實地表示作者的立場,也可引用相關的軼事(anecdotes)細節,以例證論述重點。拙著試圖盡量避免學術術語,但仍須兼顧學術性與通俗可讀性——輕鬆地用白話俗語直説,但力求每句話都有憑據。所以,筆者必須謹慎推敲每一個字句。這麽說,也可當作思索遲鈍、略遜文采、寫四年多才完稿的藉口吧。雖然,相信書中仍有許多缺失,就等待明眼的讀者來指正了。

「本土化」(或稱「在地化」)與「全球化」(或稱「世界化」、「普世化」、「國際化」)相輔相成。這是一個重要的觀念,也是本書的一個主題。下面例舉美國「本土作家」馬克吐溫(Mark Twain, 1835-1910) 的一則小故事來説明:

馬克吐溫小時候,家裏雇用一個名叫山迪(Sandy)的黑奴小男孩。山迪來自馬里蘭州(Maryland)東海岸。他從小就被强行帶離家人與親朋好友、被賣到半個美洲遙遠的中南部地方來。他是一個活潑、無辜、善良、但無比吵鬧的小孩。「他整天都不斷地在唱歌、吹口哨、呼叫、呐喊、大笑——令人聽來生氣、潰敗、受不了!」 終于,有一天,小馬克吐溫忍不住、生氣了,憤憤地跑去告訴母親說,「山迪已經持續唱歌唱了整整一個小時,我再也不能忍受了,可否請母親去叫他閉嘴?」

這時候,只看到母親紅了眼,兩行淚水直流,雙唇發抖地説:「這可憐的小孩,當他唱歌時,就是他不在記憶的時候;這令我放心。但當他安靜時,我怕他會思考,這令我難過。他永遠無法再見到他的媽媽了!假如他能唱歌,我不可阻止他,只能心存感激。如果你年紀大些,就會懂得我的意思。那麽,這個失親小孩的聲音,就會讓你感到愉快了。」

小馬克吐溫瞭解了。從此以後,山迪的聲音不再令他厭煩了。(註3)馬克 吐溫敘説這令人感動的小故事,是最「本土的」,也是最「普世的」。無論讀者是什麽人種、國籍、或宗教信仰,都會感動流淚!

馬克吐溫的名著《頑童歷險記》(Huckleberry Finn,1884)對十九世紀中葉、美國南部奴隸社會之生活紀實,是最「本土的」;而他對人性的細緻觀察、真切描述,也是最「普世的」,因爲不同地方、族群、國籍、宗教的人,都有共同的人性 、人道(common humanity)。馬克 吐溫屬於美國,也屬於全世界。

本書的主人翁黃彰輝是捍衛「本土母語文化」的台灣人,也是自由人文主義的「世界公民」。他屬於台灣,也屬於全世界。台灣、日本、加拿大都有大學院校頒授給他榮譽神學博士學位(Honorary Doctor of Divinity)。
參考資料:
註1.Shoki Coe, Recollections and Reflections, introduced and edited by Boris Anderson (New York: Formosan Christians for Self-Determination, second edition, 1993), p. 244. Shoki Coe 是黃彰輝以日語發音的英文姓名,也有時候拼成Shoki Ko. 但是1945年台灣的統治者換成中國國民黨之後,黃彰輝以中文發音的英文拼法是Hwang Chang Hui或C. H. Hwang。而原來的台語發音則拼成Ng Chiong Hui。總共有六種寫法。這正是台灣人在外來殖民統治下,身不由己,身份認同困境之縮影。
註2.張瑞雄,《台灣人的先覺—黃彰輝》(台南:南神出版社,2014年再版),頁7-8.
註3.Autobiography of Mark Twain, vol. 1, edited by Marriet Elinor Smith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0), p. 212. 加州大學出版社在2010年開始出版《馬克吐溫自傳》三巨冊的第一冊,隨後又出版第二、三冊,因爲他留言要等到他去世後一百年才可出版。他的自傳對美國的社會習俗、政治、外交各方面作了許多批評,包括嚴厲譴責自己國家的對外侵略行爲;他鄙視狹窄民族國家主義。他喜愛旅行,橫渡大西洋二十九次,周遊全球五大洲,到處受邀演講。他具有豁達的國際觀,勇於批判時政及社會習俗,機智幽默,不愧爲備受世人崇敬喜愛的偉大作家。
※本文轉載自《從宗教到政治――黃彰輝牧師普世神學的實踐》(蔡榮芳著,玉山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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