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清華閣周祐名掌中劇團團長:是我選擇布袋戲,還是布袋戲選擇了我?

文:林彥妮

台南西港寬敞的大道邊,標誌著劇團名稱的招牌隱身在成排矮房間。夏日的風很暖,四周安靜無聲。劇團所在是一間與平常人家沒有區別的透天厝,演出道具在騎樓成箱堆疊,放眼所見皆是藝術創作交錯著生活的日積月累。

從表演藝術領域的發展來看,布袋戲演出正面對從野台進入劇場的轉型階段,現代的黑盒子中,在偌大的舞台上如何呈現戲偶身影、操偶師如何藏/現身、舞台技術如何搭配……關於從外台再次走向室內演出空間,有著許多可能性值得探索;然而,作為台灣代表性的傳統表演藝術,布袋戲在這條精緻化的路途上,也有必然要面對的課題存在。

團名裡暗藏玄機:劇團的門派和各家主角

一切仍需從布袋戲劇團的淵源說起。光是劇團名稱,便揭示著各家所屬派別之分。

清華閣周祐名掌中劇團,名稱中清華閣的「閣」字,指「閣樓」,過去,布袋戲為善用高台效果選在閣樓演出,也因此被稱為「閣派」,而這也是最廣泛的一種統稱。

團長分享道,眾人熟知的霹靂布袋戲,為黃海岱先生嫡傳,屬於五洲派;今日較流行於台灣北部的「亦宛然」、「山宛然」,則是師承國寶大師李天祿先生;另外,還有陳俊然先生所創「世界派」,主張布袋戲世界一同,不需區分派別。雖說不同門派皆承襲自他們的創立者,卻也有一些例外,像是霹靂布袋戲因其名聲與事業規模,也可能獨立出來被稱作「霹靂門」。

光從團名就有這許多講究,對不熟悉布袋戲的觀眾來說,也許較容易區別之處,在於各家主角皆不相同,可以此辨別。舉「清華閣」派系為例,主角「萬里遊俠」便是代表人物,他走遍江湖萬里,十個成名高手中有九個是他的化身,其真實身分卻神秘難辨;臉上800斤的蓋眼帶,一卸下便所向披靡,四方折服。

其他像是「五洲派」有極出名的男主角史艷文,「世界派」有南俠翻山虎,「隆興閣」則有五爪金鷹,皆是各家經典的布袋戲角色。其實,各家主角所對應的概念,有些類似於註冊商標與版權。觀眾看到台上搬演著誰的故事,就知道那個劇團是何出身。但早期也同時存在著一個有趣的現象,那就是如果某個地區什麼角色出名,那麼即使不是那個門派的劇團,也會因應當地觀眾的喜好,改演別家主角。

聽到這,面對布袋戲根源繁複的譜系,我好奇地問團長:在現代,對一般觀眾而言,追溯劇團的流派是否重要?團長給了一個有趣的比喻:「跟你講什麼派,是要告訴你我師出有名,告訴你我從哪裡出來。因為台灣沒有布袋戲學院,所以我就是要告訴你我從哪裡出來。有種我從哪間學校畢業的概念。」

同時也說明道,過去因為地理區隔,交通、資訊傳播皆不易,劇團各據山頭、壁壘分明,今日許多元素彼此流通應用,布袋戲業者之間,已經少有門派之分。

改編台灣在地故事的一個堅持及三個挑戰

不以流派論高下,要評價一個團隊,始終得回歸到他的藝術創作之上。談起十年前的「台灣潮」,劇團過去獲得南瀛藝術獎的製作《國姓爺打虎》,便是團長從他們所在地後營出發,蒐集、改編鄭成功的事蹟撰寫而成,訴說一個關於「本位主義」的故事。

鄭氏王朝來台開墾,發展文教事業有功,這些是為大眾稱許的評價,但同時也不可忽略這樣的評價,或許是基於漢人本位而產生,如果從原住民族的角度來寫這段台灣歷史,可能會有不同詮釋。

劇團希望透過故事,去思考外來移民與在地族群如何看待彼此,一起找尋共存之道。「我的戲都會有中心思想。」不願只是為做而做,揀選合適的素材來傳遞核心價值,並融合一點趣味,這是周祐名掌中劇團的特色,也是團長的堅持。

關於改編台灣在地故事,團長也分享他的經驗,說到改編會面臨的三大困難。第一點,也是尤為關鍵的一點,那就是台灣歷史所涉及的人物、事蹟,時間跨度不過三代,若要進行改編,不得不面對改編對象家屬的審視;第二點則是,雖然台灣在地故事流傳盛廣,但衝突點大多不足以撐起一個長篇故事;最後一點,則有關戲偶扮相。

在傳統表演藝術中,人物的衣著乃至道具使用,大都有一套約定成俗的邏輯規範,由於戲偶小巧,為使觀眾能夠明確分辨角色,會利用顏色區分。

例如:大部分狀態下,皇帝穿黃色衣服,好人穿紅色、壞人穿黑色等(當然,也有例外,好比說包公穿著黑衣,戲劇也是會依據視覺做調配對立)。然而,現代戲劇講究精緻化,更要求歷史考據,希望角色服裝符合它所對應的時代,但是若每次演出都需重新製作戲偶、服裝,將是一大成本,難以負擔。

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熱潮,十年前流行「台灣潮」,現在則有「台語文潮」。古早的布袋戲劇本稱「古冊戲」,保留著布袋戲及台語文傳統精隨,後來發展劍俠戲,在歷史事實上改編,譜寫主角行俠仗義,拯救百姓於苦難,呼應著觀眾對於社會公義的期待。

其後,天馬行空的金光戲,帶來充滿想像的奇幻世界,能帶給觀眾更豐富的刺激。現今劇團也持續關注時事議題,藉由對歷史與文化的多重角度看法,審慎的思考進行編創,讓布袋戲藝術能夠與時俱進,永續傳遞珍貴的人文精神價值。

以傳統文化的核心價值為本位去思考跨界和傳承

近年來,不乏布袋戲與其他表演藝術領域的跨界合作,這些嘗試不外乎是希望,布袋戲能夠走出廟口野台和電視動畫的框架。嘗試走進現代劇場,人偶同台作為表演形式固然新穎,但如何拿捏布袋戲與其他表演藝術,甚至跨領域合作時在演出中的比例也是一大課題。

對此,團長說道,仍需視該製作以誰為主軸,從他過去曾合作過的例子而言,與雞屎藤舞蹈劇場合作時,便是以布袋戲偶擔任演出中一小段的說書角色;製作兒童布袋戲《龍宮遊記》時,則是由團長扮演成「龜丞相」一角,並請來舞者演出劇中公主,兩位真人演員為演出增添趣味和亮點。人戲或偶戲,皆有為彼此點綴的時候。

其實,就團長的觀察,跨界合作中真正的困難,應該在於人戲和偶戲導演,彼此缺乏共通的溝通語彙。尤其若遇到導演的學術養成來自西方背景,動輒理論、主義地引經據典,布袋戲團自然難以與之對話。加上現在看到的跨界合作案例,多由人戲導演為主導,才會產生布袋戲在現代戲劇演出中,成為附屬地位的印象。

然而,回看布袋戲在台灣歷史上的發展,融合各方題材的編劇技巧,充滿想像空間的宇宙觀,這些都絲毫不遜於現代的英雄電影或動漫故事。

以常見的金光布袋戲為例,「金光」是什麼?「金光是一種提升人能量的可見光,能量在人體內運行到一種程度,產生氣場,能量、氣場與空間相互撞擊所產生的光亮。」一氣呵成唸完這段定義後,團長補充說道:「簡單來說就是《火影忍者》的查克拉。」儘管所謂「金光」的概念早在《火影忍者》問世前就已存在,我們也不得不承認後者是現代人更熟悉的語彙。

但團長也不露悲觀,他反而慶幸現代有更多元的方式,來讓新一代觀眾了解布袋戲。跨界合作演出也好、聲光科技應用也好,怎麼讓大眾透過欣賞演出認識自己文化裡的傳統,並且能夠因為親近、了解而喜歡上這門藝術,從而成為布袋戲觀眾為演出駐足,這是團長面對的挑戰,也是他努力耕耘之所在。

點開影音頻道,清華閣周祐名掌中劇團的《龍宮遊記》某段演出紀錄影像中,隱約能聽見背景裡,團長與童稚的歌聲一起哼唱的曲子〈郊遊〉。我好奇那輕巧從何而來,因此詢問他,一路上是怎樣的動力在支撐他繼續堅持做布袋戲?

「你問我是對布袋戲的愛……嗎?我也打上一個問號。我生就是布袋戲家庭,是我選擇布袋戲,還是布袋戲選擇了我?」團長說,自己出生成長在這個環境中,一切皆是耳濡目染,也從事過別的行業,當過保險員,證照考試也都順利通過;在朋友的工廠幫忙作鑽床工人,賺日薪;但卻從沒真正離開過布袋戲團。

從事表演藝術行業多年,團長也在校園裡累積了不少教學經驗,近日,他開始在碩士班進修,他告訴我們透過課堂與實務經驗的激盪,讓他有更多去詮釋、溝通理念的方法,使大眾更容易理解布袋戲這門藝術。

他分享過去曾有一些經營劇團的雄心壯志,希望團內聘僱的演員比行政更多。他關心表演藝術生態中,藝術行政和演員的薪資條件、勞動處境,相對於仰賴票房的現代劇團,說道:「那至少我們有民戲,是布袋戲團的保命符。」

我能感受他對藝術的熱情猶在,只是我們都明白,生存在世得時刻與現實條件拉鋸,學習如何面對和選擇是一生的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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