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書評E05】《日輪之翼》:一部賤民們的「在路上」嬉遊曲

被視為污穢的底層賤民的老婆婆,一路上卻執著於去清掃那些最高級的地方皇居、神社,她們如東正教的聖愚,自身骯髒卻有淨化凡間的能力。當她們一路被所謂文明人厭惡驅趕甚至攻擊的時候,我們能不能問一句:所謂的「不淨」到底是什麼?

【廖偉棠書評E05】《日輪之翼》:一部賤民們的「在路上」嬉遊曲

人,是歷史與當下的人,藝術如何幫助我們把這些包圍我們的渾沌看得更清楚?

大家好,我是廖偉棠。歡迎收聽廖偉棠書評「冷眼熱心,前衛有言」。今天我要跟大家分享的是中上健次的小說《日輪之翼》。

《日輪之翼》,中上健次著,黃大旺譯,黑眼睛文化出版
《日輪之翼》,中上健次著,黃大旺譯,黑眼睛文化出版

日輪之翼》是日本鬼才小說家中上健次最神奇的一部長篇小說,它的命名承接其成名作「秋幸三部曲」的第三部《大地盡頭,至上之時》——原來的被差別部落到了終點被清拆消解,離散的部落民以自己的方式向著日輪升起的地方出發。

何謂日輪?何謂被差別部落?這殊異的兩者是怎樣結合到一起的?這是出身被差別部落的中上健次畢生試圖解決的問題,《日輪之翼》用了最超現實、也許也是最浪漫的方式提供了一個答案。

因為太陽形圓,運行不止,有如車輪,故稱太陽為「日輪」,古有庾信〈鏡賦〉:「天河漸沒,日輪將起。」這也是佛教術語,據丁福保著《佛學大辭典》:「世所謂太陽也,是日之天子所居宮殿之外貌。俱舍論十一曰:『日輪下面,頗胝伽寶火珠所成,能熱能照。』觀無量壽經曰:『金蓮華猶如日輪。』

日輪之翼》用了兩個具體意象去把日輪拉向人間,第一個是冷藏貨櫃車旋轉不已的大車輪,小說就以阿強等四位部落美男子用偷來的貨櫃車帶著七位部落婆婆上路開篇。第二個是七位婆婆講述的部落歷史裡的蓮花池的故事(與《古事記》裡日本創世神話同構)那是生死交替的地方,也如日輪升落不息。

呈現不一樣的賤民面目

這兩個意象所承載的是同一個中上健次的關鍵詞:「被差別民」——又稱「部落民」、「穢多」、「非人」等,其實就是我們慣稱的「賤民」。據說明治維新就廢除了的日本賤民階級歧視,實際上直到如今依然潛藏在日本社會心照不宣的避諱裡。

「被差別民」在過去往往負責宮殿、堡壘與神社的清潔工作,因此被嫌棄,不准與外族通婚,但又因此有免稅和獨立部落空間的好處——這讓我想起西藏的屠戶,他們代教徒行殺生之罪,收入不錯但所有人都繞著他們走,依賴他們又視之為被詛咒的人。

然而中上健次始終要呈現一個不一樣的賤民面目。於是就有了本書的女主角群體那七位在「小巷」(原文「路地」,即被差別部落)度過大半生的老婆婆,她們身世複雜,做過紡織女工、妓女、乞丐甚至小偷,但心地都純真。在外星人一樣奇怪的外表下面是七仙女一般的心——對於她們來說這都沒差,因為兩者都能飛翔,她們也始終相信她們身處密閉的冷藏貨櫃車裡也是在日本的千山上飛翔。

如果往日本左翼文學的現實主義寫去,這些婆婆會得到迥異的命運,她們深知自己可能被年輕人遺棄,將上演一齣七個人的「楢山節考」,因為日本賤民部落裡的優勝劣汰可能會比日本其他窮人更凶狠。中上健次用了魔幻的筆法變形了老人的犧牲,凡是會阻礙其他人的旅途的老人都會陸續死去或者失蹤,最後剩下的五位婆婆,更是謎樣消失在東京都皇居四周的繁華人境之中。

試探小說與謊言的界線

這些人間蒸發出現的時候,我們並不感覺詭異,因為前文早已鋪墊了七位婆婆任意編造故事、隨意扯謊的種種;實際上隨意扯謊,也是一種小說推進的魅力,中上健次在本書也如此試探小說與謊言的界線。「其實是不久前發生的事,我們都已經到了這麼遠的地方,看什麼都覺得越來越不是真的了。我們兩個之間就會開始互相扯謊。」老婆婆的這段話,不禁讓我想起卡夫卡《城堡》的矛盾的情慾抒情詩:

「K一直有種感覺,彷彿自己迷失了,或是如此深入一片陌生的土地,在他之前無人走得這麼遠,在這片陌生土地上,就連空氣都沒有故鄉空氣的成分,一個人不得不由於陌生感而窒息,而在其荒誕的誘惑中,一個人沒有別的辦法,除了繼續走,繼續迷失。」

日輪之翼》裡那些大段的情慾幻象也是這樣的。說是幻象,中上健次總是不動聲色地抹煞幻實之間的過渡與變遷,讓讀者恍惚就接受了那是現實。比如那段阿強想像自己在神社手淫的文字:「如果將精液射向神靈的石壁縫隙,還是森林的樹洞裡,都可能讓神靈懷孕。想到這裡,阿強就覺得自己好像也溜進了喜歡女孩的體內,體內炙熱的脈動讓他喘不過氣來。他周遭的石壁也開始像生物一樣顫動,籠罩四周的森林,在太陽的照耀下,深邃的翠綠更像是一股緩慢的漩渦。」如此詩意又大膽,只有新寓言派小說家米歇爾.圖爾尼埃《禮拜五或太平洋上的靈薄獄》裡魯賓遜和小島做愛可比擬。

他們的性不涉毒品、不覺頹廢

當然更魔幻的是四個乳房的妓女拉拉的出現,與之相呼應的是「兩根性器」的阿強,後者「兩根性器」在書的前半段還只是與他交歡的妙子的誇張修辭,後半段竟成了理直氣壯的天賦異稟。這是幻覺還是變異抑或野性的象徵?如果拉拉是狐狸精,阿強他們是什麼?這個差點成為典型日本怪談的想像,在小說中得到高級的逆轉,婆婆們慧眼看出四個乳房是屬於菩薩的體徵。到小說結尾,更變幻出桑婆婆也露出四個乳房給過路的韓國賣藝人吸吮的幻象——如果這是阿強的幻覺,只能說他的心目中這些婆婆和他的愛人都成為無私的菩薩了。

這些性愛插曲,讓這部日本底層男女的「在路上」更有凱魯亞克的嬉痞氣味,他們的性不涉毒品、不覺頹廢,張揚著一無所有的青春僅有的力度。與之相並行的七婆婆的「在路上」也可以稱為流動的盛宴,尤其當阿強點亮冷凍貨櫃車車頭的聖誕燈飾的時候。那是另一個日本,是青年森山大道在一路往北的夜行貨車上所見的日本,粗礪、冷峻、神秘。

相信靈魂的婆婆們,就能在這驟山驟水的行程中看到神蹟。故事後半段日輪的意象再次出現,解答了這些賤民們心中的耿耿。彼岸花的球根據說能給老人的腳消炎祛風濕,於是成為太陽與婆婆們的紐帶,「只要身處在這片每朵花都像日輪一樣盛開的花叢,就會自動聽命於天上的火紅太陽,把每一顆球根都清理乾淨。」日輪的球塗在腳上,不良於行的菊婆婆就也獲得了日輪之翼,像墨丘利的腳踝飛翼,又像神行太保的符籙,然後她成為第二個消失的婆婆。

煮一罐茶粥,風雨不動

這裡才帶出了中上健次作品的重要隱喻:被視為污穢的底層賤民的老婆婆,一路上卻執著於去清掃那些最高級的地方皇居、神社,她們如東正教的聖愚,自身骯髒卻有淨化凡間的能力。當她們一路被所謂文明人厭惡驅趕甚至攻擊的時候,我們能不能問一句:所謂的「不淨」到底是什麼?「上層人」跟她們相比,哪個更骯髒?

「我們這些婆婆,連天涯海角都看過。如果你把我們帶去天涯海角的深淵旁邊,我們就會在峭壁上小便,看這個深淵到底有多深!」這是何等氣魄,她們覺醒到她們「墮落仙女」身份的同時,依舊使用「墮落」的修辭來反證自己的高貴,尊重這種矛盾,是中上健次最難得的對底層精神的忠實。

貫穿全書的,是這些仙女無論在臨停服務區還是貨車停車場,在雪山山巔還是颱風來襲的海邊,她們都堅持煮一罐茶粥,風雨不動。直至去到小說結尾,婆婆們消失之前,仍然向我們演示了如何在東京都中心小巷裡安好炭爐煮茶粥。這無視一切「高度發達資本主義」的自由人的氣魄,也許就是部落民起義者中上健次與同代人村上春樹的區別,後者始終只是想做一個「大象墓場」的掃雪工而已。

下一回廖偉棠書評「冷眼熱心,前衛有言」節目,我要跟大家分享的是邱剛健的《亡妻,Z,和雜念》,歡迎收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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