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老師在中國:肩負重任,卻鮮爲人知

每年9月10日,是中國的教師節。(圖:Pixabay)
每年9月10日,是中國的教師節。(圖:Pixabay)


「做這份工作,我很難獲得世俗意義上的工作成就感。它(影子老師)不是你策劃了一個精彩的展覽,也不是你給公司帶來了一筆可觀的收入,反而是你投入了大量的精力與時間,最後可能一無所獲的狀態。」

這是第一次見面時,滿臉疲憊的周樂向我分享著對工作的感慨。她是一個影子老師(Shadow Teacher),即如影隨形般,陪伴服務對象(有特殊需要的兒童),協助他們更好地適應學校,並最終達到融入社會的目的。

周樂的學生小斌,是一個正在唸初一(國一)的中度自閉症男孩,個子已經長得與她差不多高。除了小斌,學校還有其他心智障礙的學生正在就讀——這是當地第一個開啟「融合教育」的試點學校。

不過,與小斌情況不一樣的是,其餘幾位心智障礙學生都在上小學,且皆由家人作為他們的陪讀老師。換言之,在這間普校,周樂不僅是引導小斌適應校園的「一座橋樑」,也是唯一一個被接納與認可的影子老師。

身份認同之困:我是小孩的保姆,還是他的老師?

每年9月10日,是中國的教師節。

在學校,同學們都會熱情地稱呼周樂為「老師」。但一腳踏出校園之外,如何向外界解釋自己的身份時,周樂卻要拿出上課的氣勢,從科普自閉症開始再慢慢講到自己的工作。這便是影子老師在中國的現狀——肩負重任,卻鮮爲人知。

在融合教育發展教好的國家,如美國,影子老師由學校雇用,對有特殊需要的兒童進行一對一或一對多的協助。但在中國,目前影子老師只是一個新興行業,也沒有形成一個清晰的行業規範,雇主們也都是一些稍微有先進理念的家長

受雇於家長,也就意味著影子老師這個職業得不到制度上的保障,其身份認同也難以有完整地構建。對此,周樂也充滿了困惑與迷茫:「有時候我在想,自己到底是一個由家長出錢來帶小孩的保姆,還是真的是一個教書育人的老師呢?」

周樂的身份認同之困,一方面源於校方缺乏殘障平等意識。她最初入校上崗的時候,雖然是基於當地教育局對融合教育的大力支持,但在學校内部卻沒有以一個老師的身份,被同等地看待與對待。

當時,學校並不瞭解自閉兒童的需求,也沒有及時檢討校内無障礙場所及合理便利的服務,反而先把相關責任推卸給周樂。在她入職後不久,校方就要求周樂填寫一份安全保證書,以此承擔小斌在校内的監護責任。

對此,法學出身的周樂提出了異議,監護責任應為小斌的家人,而周樂只是承擔教學管理的責任。但學校並不願就此妥協,經過幾次爭論之後,最後只是把學生的監護責任和教學管理責任,改爲由小斌的家人與周樂一起承擔。

與校方在工作之初的矛盾,讓周樂非常難受。「學校把小斌招進來,是因爲法律規定要保障殘障兒童的受教育權,而且小斌沒有嚴重的行爲問題,所以他們不能拒絕。但經過這件事,我發現學校對殘障學生的態度,本質上還是很排斥的。」

這種排斥,源於對殘障人士的刻板印象,也轉移到周樂身上。她很不滿,在教書育人這件事上,自己應該是與校方一起考慮如何更好地協助學生。但學校與她的相處模式,卻如同直接丟給她一個「燙手山芋」,讓她「自行解決」。

另一方面,在協助小斌適應課堂生活及開展社交的過程中,周樂也愈發覺得身心俱疲。入校時,周樂是以老師的身份與他人相處。但到了後面,隨著老師與同學對她越發瞭解,也開始把她與小斌「綁定在一起」,甚至會專門向她「告狀」。

「只要小斌的行爲有問題,比如弄亂了班上的黑板報,或者玩了一下拖把,大家就會認爲是我的錯。可有時候他們提醒或制止一下小斌就好了,爲什麽就沒人願意去做呢?」慢慢地,周樂也體會到了小斌媽媽作爲一個「照顧著」的焦慮感。

除了焦慮感,還有壓抑感。在這間作爲融合教育試點的學校中,應試教育是中心,因而每天都能聽到與提高成績的廣播,讓周樂也忍不住被緊張、嚴格的氣氛内化。她不願勉强小斌成爲「考試工具人」,卻不知如何減少這種無形的壓力。

在校園之外,外界對這份職業的不解與偏見,更是周樂在從業後常常面對的困擾。「雖然在殘障領域,大家都知道特教老師和影子老師的重要性;但如果是外行,他們就會對影子老師有很多誤解,覺得我們就是一個高級保姆。」

周樂也會被上述偏見内化,從而產生懷疑,「影子老師的工作真的很瑣碎,學生的吃喝拉撒都歸我管。但這些事情,好像一個五六十的保姆可以做,一個有耐心、很細心的人也可以做,那我工作的意義到底在哪裏呢?」

但她又很不甘心,不認爲自己的存在與價值,只是區區一個「保姆」。在周樂看來,自己在上崗前需接受大量的教學培訓,直到充分地瞭解心智障礙群體的現狀與需求后,才開始正式為這些兒童服務,可生活中卻不如普通老師那般受人尊重。

疲憊、壓抑、困頓——周樂作爲影子老師而感受到的複雜情緒,實際上與校園氣氛不夠殘障友好、融合教育尚未普遍落實有關,從而被迫困在了職業的身份認同中,不知道這份工作的意義何在。

當系統性支持不足時,支持孤獨症(自閉症)兒童的老師,實際上與孩子一樣「孤獨」。

職業發展之難:支持資源不足,又缺乏工作福利

除了身份認同之困,周樂對於職業的未來發展,也充滿了擔憂。

在此之前,周樂就讀於一所名校的法律專業,畢業後便在企業内做了一年的法務工作。但好景不長,由於企業對員工的待遇太差,周樂又對公益行業的工作更感興趣,便毅然決定轉行,開始瞭解殘障議題,並進入了影子老師的培訓機構。

然而,當愛好變成一份工作後,周樂坦言落差感很大。由於影子老師是新興行業,相關的培訓機構很少,大部分只集中在一二線城市内。在周樂生活的二線城市中,只有兩家影子老師的培訓機構,她供職的是唯一一家超過20個員工的機構。

至於那些還沒請到或沒錢請影子老師的特殊需要兒童,即使沒有太嚴重的情緒問題和不良行爲,卻也只能去特殊教育學校上課,或者由父母的其中一方、其他家人放棄原來的工作或生活,陪伴孩子進入普校學習。

培訓影子老師的機構少,而且现有的也不專業。周樂表示,自己供職的機構是基於宗教信仰,發起人因有愛心而號召其他人去關注殘障議題。這也導致機構内的其他老師,大部分都是學歷不高的愛心人士,只有幾個人是幼教專業畢業的。

專業師資缺乏,又找不到太多現成的教科書或輔具,讓周樂在入職之初非常煎熬。雖然,機構内的老師會分享很多有用的實操經驗,再加上線上的資料、綫下的培訓,可以慢慢提高個體的殘障意識,但周樂仍感覺「工作的支持資源不夠」。

慢慢地,隨著從業的時間越長,周樂也開始對自己的職業提升之路感到迷茫。有時候坐在課室裏,看著旁邊未變聲的初中生在唱著民族歌曲,她一方面覺得很奇妙,另一方面也對未來發展感到憂心忡忡,「我這輩子還要再上幾次學呢?」

事實上,當影子老師進入學校去支持學生時,本就是「孤軍奮戰」的姿態,難免會有心理壓力與負面情緒,也更需要心理支持。但可惜的是,周樂供職的機構並沒有開設相關的心理支持網絡,她只能向督導求助或私下與朋友傾訴。

當然,她也想過與其他從業人員進行深入交流,從而獲得同伴支持。但周樂的同事都是三四十歲的媽媽,彼此沒有太多共同語言,再加上大家平時都忙於在校内協助學生,只有在開年會時才有見面的計劃,所以也很難建立深厚的聯結。

如果說心理支持網絡是剛需,那麽針對影子老師行業的監督機制與保障機制更是亟需解決的問題。由於在校園内,影子老師與服務對象幾乎「形影不離」,那麽在沒有明確行業規範的當下,老師與學生的權益都無法得到有力的保障。

在實習期間,周樂曾協助過一個性格比較暴躁的自閉兒童,當時還被對方往手上狠狠地咬住,直至出血。但由於沒有任何保障機制,周樂在被咬之後也得不到任何補償,反而還要繼續「帶傷上工」,讓她一度對那個學生產生了畏懼感。

更讓周樂心生退意的是,由於影子老師沒有政策支持,大多受雇於家長,因此收入非常微薄,甚至不包括五險一金。在這個二線城市中生活,她的工資卻只有3000元,在刨除了吃住等固定支出后,幾乎所剩無幾。

對此,周樂也能理解家長在經濟方面的窘迫與不易,「畢竟他們把小孩從小養到大,康復訓練就花了不少錢」。但她認爲,自己當初接受這份工作,就是懷著對公益的熱枕,所以願意堅持一年這樣的低薪生活——但也只是一年而已。

一年之後,等工作合約到期,周樂也許就會離開影子老師這個行業。

行業魚龍混雜,制度保障何時能跟上?

2020年6月,中國教育部發布了《關於加強殘疾兒童少年義務教育階段隨班就讀工作的指導意見》,以此推進隨班就讀工作,大力實施融合教育。其中,第六條「提升教師特殊教育專業能力」提出了對「配齊師資力量」的目標——

首先,各地各校要選派具有一定特殊教育素養的班主任和任課教師;第二,各地各校選派具有較豐富特殊教育教學和康復訓練經驗的特教專業教師;第三,各地探索引入社工、康復師等機制,承擔照護以及康復訓練、輔助教學等工作。

值得注意的是,《意見》並沒有提到影子老師或者特教助理等説法。這也就意味著,中國有關部門雖然對特殊教育更重視了,但仍沒有意識到影子老師在融合教育的重要性,所以未在政策上提供資源、經濟等衆多支持。

制度上的保障進度緩慢,行業內部也魚龍混雜,收費標準極其混亂。在二線城市工作的周樂,收入只有3000元。但在北京等一線城市中,聘請一位影子老師卻要花費一萬左右。而且,由於師資缺乏,不少家長哪怕出了高價也還在「排隊」。

與此同時,行業內也沒有明確的資質認證,導致不少人未經專業培訓就匆忙上崗了。那麽,如果遇到了一個糟糕、敷衍的影子老師,孩子在校園内的成長與發展,自然也會受到負面的影響,如同困於不知如何逃離的「黑箱」之中。

在缺乏政策支持、未建立行業規範的情況下,若只是盲目地開啓試點學校,允許特殊需要的兒童上學,無疑是把所有的入學壓力,都寄托在學校身上,最後不僅沒有實現融合教育的目標,還違反了《殘疾人權利公約》的原則。

爲此,不少影子老師、相關專家以及特殊需要兒童的家長都認爲,無論是校方臨時聘用還是購買民間機構的服務,都希望影子老師這個職業,能夠進入到公辦學校的教育體系之中。

在筆者看來,中國有關部門除了要回應民間對「影子老師進入公辦學校的教育體系」的訴求,也應修改相應的法律法規,把「學校需根據學生需要聘請影子老師」一事寫入《義務教育法》中,通過政策、法律的方式去維護殘障兒童的受教育權。

而且,中國也應該從高校開始,開設與此相關的專業,並逐步建立專業的培訓機制及資質認證體系。至於行業内部,同樣也應該建立監督機制、倫理規範和心理支持網絡,才能讓影子老師有更廣闊、更可期的職業發展空間。

唯有系統性支持真正地落地,才能實現融合教育,讓其他自閉症家庭不再繼續苦苦等待急缺的師資,也能讓如周樂這樣的影子老師,不用因低收入、不被尊重而被迫辭職,從而更自信地、堅定地在這個行業走下去。

:自閉症是一種先天腦部功能受損傷而引起的發展障礙,通常在幼兒二歲半以前就可以被發現。自閉症患者從小開始便表現出語言理解和表達困難、難以與身旁的人建立情感、對各種感官刺激的異常反應、及一成不變難以更改的固定玩法與行為等和一般兒童不同的特徵。

參考鏈接

破解「影子教師」尷尬處境,需提高融合教育質量

https://mp.weixin.qq.com/s/4ZS2Mf1yXggnmyk8-iaQug

揭秘上海「影子老師」:多少自閉症家庭還在焦慮排隊

https://mp.weixin.qq.com/s/ymdSyf7amMdNQpg1YbIJ7w

影子教師:我願做你身後的影子,讓你像普通人一樣生活

https://mp.weixin.qq.com/s/6ylZMQ1uJh2kBExC1uRDbA

半年影子老師思考之二:行業困境

https://zhuanlan.zhihu.com/p/360354242

她請了一位「影子老師」,從幼兒園開始陪兒子上學

https://new.qq.com/omn/20210312/20210312A0BZUK00.html

看不見的「影子老師」

http://ny.slzhongdu.com/h5/article/detail.do?artId=128684

影子老師:只有幸運的孩子才能找得到我們

https://m.ximalaya.com/yule/31511010/360577189

作者:馬克 身心障礙議題關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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