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在梅邊到在梅邊之緣

1994年我在清華大學中文系主辦「梅蘭芳百年紀念研討會」,邀海敏來講梅派藝術。她坐了整個下午,聽我們這些學者們宣讀論文,快五點才上台。我跟她說對不起,等這麼久,她很正經地說:「應該的,介紹梅派我責無旁貸。」

那時海敏已拜師梅門,成為梅葆玖入室弟子。北京「梅蘭芳紀念館」有一面刻著梅門弟子的牆板,「魏海敏」三字就在第三代傳人第一位。

拜師是1991年,動念卻早在1982年。梅葆玖率團到香港,那是文革結束後首見的盛大公演。當時海敏早就是台灣首屈一指京劇紅星,但她卻對唱戲失去了興趣,找不到藝術方向,看不到理想,「我不想唱了」。而玖爺香港行改變了她的一生,海敏在觀眾席激動得起了一陣又一陣雞皮疙瘩 :「原來戲可以這麼唱 !」當下動念拜師。而那時還沒解嚴,直到1991才如願以償。

海敏拜師不是拜個名分,她是真的學習,住在北京幾個月,跟著玖爺認識了老梅劇團的前輩,緊跟在這些曾和梅大師同台的老人身邊追著請教,他們告訴她〈捧印〉「九錘半」走的是對角線,身子卻要正,不能斜。

玖爺數度應海敏之邀來台,師徒同台。海敏對老師又尊敬又疼愛,機場接回後擔憂地說 :「老師怎麼又瘦了?」有場演講前,玖爺忽然想吃蛋糕,當時演講時間已到,海敏卻毫不猶豫,要我先去開講,她轉身問老師想吃甚麼口味。我講了十分鐘,海敏陪著老師進來,我想像著玖爺蘭花指捏起小叉子蛋糕入口拈花微笑的模樣,覺得好遺憾,我竟錯過 !

2016年玖爺病逝,海敏主辦梅派演唱會紀念老師,主題「在梅邊」訂得好,回顧在梅身邊二十五年之所學,梅派經典名段在台北、上海、北京三地輪唱,沒有扮戲,純清唱,一襲長裙,披肩輕攏,一邊唱一邊自然配著手勢身段,書法大家董陽孜忍不住讚嘆:「每一個手勢,每一次足尖輕點,都是一幅塑像。看似簡淡,內蘊千鈞。」

這就是梅派,動中有靜、靜中有動。

海敏說在香港看玖爺看得起雞皮疙瘩,難道梅派劇情激烈讓人熱血沸騰嗎?當然不是,恰恰相反,梅派戲的情節都很簡單,觀賞焦點在唱腔大方穩重,身段從容,意態嫻雅。海敏在香港看透了這層,自己從小演熟的《鳳還巢》《別姬》,竟然要到親眼目睹玖爺才領悟奧妙,她為此激動得起雞皮疙瘩。

清大那場論壇,最後登場的海敏講述梅大師所說的「簡→繁→簡」,我則提出「豪華落盡見真淳」。學藝過程要由簡入繁而復歸於簡,第一階段的「簡」,是未經鍛鍊的樸素,「繁」是學習過程中的累積堆疊,而最終必須將一切技巧內化,才是最高境界。唱不以閃、垛、拖、頓取勝,身段也不追逐紛華耀眼,劇本也不以衝突張力取勝,恰似山水寫意,淡淡幾筆,意境高遠。就像《洛神》,曹氏兄弟和甄宓之間的傳說素材,本足以曲折跌宕,但梅派的編法卻落盡繁華,剝除一切情節,連曹植與洛川女神之間的「情」都簡淡到極點,若有似無,欲言又止,迷濛含蘊。這戲要凸顯的,是歌舞所提煉萃取的一股意境。《洛神》不是演故事,也不只是抒情,是在「造境」。這種編法不僅能掌握戲曲抒情寫意的特質,也最能呈現梅大師的超逸出塵。明明是曹植心有所思,卻主客易位,讓洛川女神入夢相邀,邀他到洛川看眾仙戲水。雲帚旗旄滿台華麗,透出的卻是孤梅冷月冰雪風姿。同樣的,《霸王別姬》也沒有利用英雄末路、生離死別的素材做戲劇性渲染,人生的沉哀巨慟,都只凝聚在眉心與劍梢,隨著一曲〈夜深沉〉潛入人心底層。這場舞劍不是技巧炫耀,身段也不宜嬌柔輕盈,要有一股「特有的凝重」,內蘊千鈞而不見稜角,外圓內方,沉穩內斂。《穆桂英掛帥》更是壓卷之作,尤其〈捧印〉,要做到裙不動、鬢不亂,水袖揮灑見力度、印信托舉脆準穩,以靜中有動的方式掀起天風海濤的氣勢,達到「一人演滿台」的效果,將蒼涼與壯氣融而為一,在簡淡、凝重之上更透出磅礡大氣,梅派藝術直如大鵬展翅扶搖直上九霄,境界之高、氣派之大,無與倫比。

海敏用《洛神》《霸王別姬》《捧印》這三齣梅派經典當作北藝中心開幕獻禮,三場前面又各加一小段其他類型的表演,為三戲的創作緣起或情境氛圍做「破題引導」,舞蹈《洛神引》、音樂《虞兮夢》和評書《楊家魂》,就像是近來頗流行的「杯緣子」,茶杯口上掛搭各式造型,增添賞玩情趣,使入口的清茗更為香醇。我對「在梅邊之緣」這主題的感受,正是以小型跨界向內包覆簇擁的方式,強化突出傳統韻味,其中更蘊含幾十年師生情緣。

很榮幸能參與「魏海敏京劇藝術文教基金會」製作的這檔戲,我負責的是《洛神》前面新增的張逸軍現代舞《洛神引》旁白作詞。海敏希望我用半文言半白話的文字,寫出由曹植《洛神賦》、顧愷之《洛神賦圖》到京劇《洛神》的創作緣起。梅大師喜歡畫,很多戲的創作靈感都源自於畫,1923年齊如山等位劇作家新編《洛神》時,唱詞多採曹植賦,服裝和舞台構圖參考顧愷之畫。我的舞蹈旁白詞句就扣緊這點,點出「文墨無聲,而紅氍有歌,絲絃京韻足以總會辭賦書畫之神。」

新劇場新氣象,梅派神韻必能感動當代新觀眾,傳統不僅是永恆的時尚,更是前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