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圓琥

圖/楊之儀
圖/楊之儀

臭豆腐是屬於外省的一種平民美食,它的起源版本甚多,但比較可考的是來自於一位科舉落榜名士王致和的豆腐商人,『一日,因囤貨過甚,王致和便打算製成豆腐乳,將豆腐切塊加鹽放入罈中,卻在數日後發現豆腐轉為青色,奇臭無比,試吃後卻非常好吃,所以決定將其當成商品出售……,後來變成了有名的臭豆腐。連慈禧太后也很喜愛,便將臭豆腐列為御膳小菜,並賜名「御青方」。』 一九四九年臭豆腐由大陸老兵帶來台灣,幾十年下來也變成台灣大街小巷的在地美食,尤其配上鮮辣泡菜,創造出別具一格的豐饒味蕾,展現殖民飲食文化的某種生活基調。

爾後出現能與之抗衡的小吃不勝枚舉,但個人最偏愛的,恰恰只有摻揉著在地人情底蘊的台南碗粿。

為什麼那麼喜歡碗粿,也許是這普通的小吃具有穿透時光的力量,即使處於無常,聞著這味道還是能繼續生活下去;也許碗粿本身就是世間的某種隱喻,不同的人吃著有不同的領會。碗粿的記憶就像凝結在琥珀裡的小蟲,也凝結在時光的溫潤裡。那些偶爾閃過的畫面,有時更像一卷真實的影片,完整的呈現在眼前,陪我度過一個又一個偶爾無法入眠的夜晚。

黑暗中,我常會想起一張臉。從小到大我們見過無數人的臉,大部分的臉就像我們路過的樹那樣平常,不會特別記得,但是閔舅的這張臉就像畢卡索畫的真人再現,扭曲著不對稱的五官,加上傴僂的上半身,連尚未進小學的我,都知道他非正常人。

如果這篇短文是容器,我想裝載的是他短暫的年華,與他曾擁有的世界。

這世間有很多人,我們不知道他從哪裡來,又要哪裡去,閔舅就是其中之一。閔舅從小被父母丟棄在舅婆家的門口,從那時起,舅婆就是他的母親。在我有記憶以來,不愛說話的他,總自己一人住在院落的雞寮旁,任憑舅婆如何勸,他都不肯回家住。

閔舅不多話,總等白天表姨、表舅不在家他才回來,幫著舅婆餵雞養鵝,或幫忙剝落花生、去破朴子的零工。只有我們三人時,他才偶爾開口說話,當然也會露出罕見的笑容,但是他笑起來的樣子五官位移得更厲害,看著令人難受。舅婆知道他喜歡吃碗粿,在我們三人白天共處的時光中,她似乎把一個母親能給的愛都傾注在他身上。「阿閔啊!阿母炊碗粿給你吃,好麼?」閔舅努力的對著舅婆笑,歪斜的眼光無法控制的投向梁柱上方的壁虎。

舅婆到街口的柑仔店買在來米,並借用店家的磨臼磨出半桶米漿帶回家。她先把五花肉剁成肉末,接著切碎紅蔥頭,磚灶上鐵鍋裡的豬油此時茲茲作響,她把我趕到一旁。我索性搬來椅子,遠遠的站在上面,好奇的觀一場食物秀。滿頭大汗的舅婆把切碎的紅蔥頭丟入鍋中,蔥香立刻飄到屋外,連貓咪也跑進屋喵喵的叫。接著她放入肉末快速翻炒,幾撮調皮的肉末還會在鍋上亂跳,甚是有趣。舅婆依序倒入醬油、米酒、胡椒粉,變魔術般空氣中立刻散發出有如節慶般的歡愉味道,我想這是屬於閔舅專屬的節慶吧。舅婆說她要給閔舅一個生日,閔舅開心的說:「我有生日,我是有生日的人!」

舅婆在另一個灶上煮米漿,米漿越煮越稠,不一會兒功夫,舅婆把煮好的米漿分裝到碗裡,又一一倒入少許炒過的肉燥拌勻,接著把一個個盛有米漿的碗放入大蒸籠裡,沒多久蒸籠就散發出陣陣誘人的香氣。舅婆掀開鍋蓋,用筷子戳戳軟硬度,接著取出一個個蒸好的碗粿,依序在上面另加一小匙肉燥,並淋上調好的蒜泥,這時她才滿意的喊:「阿閔啊!快來吃囉!」

舅婆高興的看著吃碗粿的閔舅說:「阿閔啊!我要幫你找個牽手,我想好了,日後你們就住雞寮那裡,我希望有一天,你也有像雞群那樣大的一家夥人!」

果然,沒多久舅婆就找來一個有小兒麻痺的女孩,但是第二天女孩就跑了。閔舅扭曲的五官似乎更不協調了,他連白天都把自己關在雞寮裡。有一天,他不知怎的帶我到不遠的海邊,坐在林投樹密紮的海岸,他望著遠方說:「這世上只有阿母和海對我最好,從不嫌棄我!」

其實,我也想告訴他,我和舅婆和海一樣。

這是我和他獨處的最後一次,那天回家後他就不再出現,舅婆三餐把飯送到雞寮邊,表姨他們兄妹和舅婆大吵一架。幾天後舅婆就哭哭啼啼,說閔舅不見了。家裡幾個人也著急的出門尋找,但是閔舅就這樣消失了,再也沒有回來。幾個星期過了,有個半夜起床想上廁所,卻看見閔舅從通鋪的左邊慢慢伸直身子站起來向前走,他的背不傴,更神奇的是,他的五官好像回到本來的位置,是一張好看的臉。他對著我笑,然後又慢慢向下遁去,最後消失在通鋪的右邊。

舅婆還是常常炊碗粿,有時對著碗粿發愣。不知為什麼,舅婆做的碗粿已沒有過去的香,好像少了一味。

長大後,偶爾和家人談起閔舅,一個讓大家漸漸遺忘的人。大多數時候他們談的都是舅婆對這兒子的牽掛,至死她都在念:「阿閔哪裡去了?」我從未告訴舅婆,那夜看到閔舅回來的事。

成家後,我自己也做碗粿,那碗粿上泛著的油蔥亮黃,色香晶透。孩子們常問我為何那麼愛吃碗粿,她們不知道碗粿裡有思念,碗粿裡藏著一個曾被忽略的靈魂,在前進的時光中不斷浮現。

多年來一直在想,閔舅應該找到了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在那世界裡有自己的國,安詳且平和,沒有生活的希望與絕望。或許他會更成熟與豁達,說不定學起慈禧太后,將碗粿列為他的御膳,賜名叫「御圓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