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臉

我總是沒辦法果斷的進入遊戲。

在RPG總有捏臉這一環節,通常是在開始遊戲之前,玩家要為他的角色,決定誕生時擁有的外觀。對我來說,那是一場想像的變形記。

決定了性別(沒錯,性別不過是一個選項),接著種種外觀的設定值,會在眼前列隊展開,粗則髮型、身材,精則眼骨的凹陷、鼻梁與鼻翼的起伏,都供玩家細調。畫面上會有一個裸裎的模特兒,初始,外表對應著所有設定的「中間值」,玩家介入,便是要讓它偏離這中庸的尷尬,每一項調整,效果都直接體現在模特兒身上,那個本來一如白紙,絕無性格的模特兒,正在不停變成「你的角色」。

就算眼冒血絲也要死死盯在「被創造」的角色身上,因為哪怕滑鼠最細微的挪動,都在讓它朝所想的變形。未定的想像,每個剎那都在完成著它自身;而我總是樂此不疲,在幾項調整之後,回過頭,又推翻了好不容易的決定。

玩家選擇的首先是性別。男人選擇扮女角,不出意外,都在想著怎麼騙到其他男人,「扮演」所換來的,有時是虛擬點數,有時則是陰錯陽差的告白,面對那一片赤誠的真心,我幾乎能想像螢幕後頭的,大叔摳腳嘲弄的模樣。

我有些朋友變成女生,心態倒沒那麼功利。他們迎合慾望創角,遊戲內或許也竭盡心思,把自己「扮演」成理想的異性,養著養著,卻也逐漸把她看成女兒。我私自以為那是一種柏拉圖式的意淫,既淫邪,而又純潔。

我不創女角,反而更享受踐履與自身無緣的「帥氣」。

在RPG的世界,能一手扛起刀劍,身材自然是不能弱不禁風的,帶侵略性的外表似乎為它,也為我,添上了硬派的人設。當然囉,冒險與現實世界距離太遠,或許也因為太遠,我才更傾心於,以那種長相化身故事當中,彷彿靈魂真能脫離,這具擺在電腦椅上二十三年的肉身。

面對螢幕我一項項設定著:上吊的眼型。冷澈的瞳孔。粗壯的手臂。每一項都讓螢幕上的我,於誕生之初就乘載起我──片面的執迷。

對外表的痴狂,世間當作是種禁忌,不得言談,也難以筆墨,往往只掩於整形的廣告後面,作為魔性的低語,在捏臉的環節,它再也無處可藏。

當自由決定的外表,少去了「不自然」的顧慮,玩家都樂意誠實。

捏臉時我粗暴點選全身肌肉,不是家犬型,是粗暴,是狼群之中的首領,在現實之中只有長年訓練的健客能與之一戰。五官上,我選擇我沒有的雙眼皮,即便在潛意識,反映了大眾傳媒加工的痕跡,都沒關係。畢竟是遊戲。

隔著一層眼鏡鏡片、一層螢幕,虛擬的我,終究能與我撇清關係。或許只有當慾望濃縮成一個選項,一個向左或向右拉的條狀格,我才願意如此隱晦的誠實:自己對缺乏的自卑。但其實我並不排斥。

比起當個需要救贖的修道士,我更擅長作個戰士,一個身經百戰的遊戲玩家。當捏臉完成,進入遊戲,就能暫時化身由我所創造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