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曆紙上的圖畫

爸爸在外地工作,一個月才回家一趟,平常只能打電話。

話筒裡,爸爸的聲音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貼在我耳畔,既疏離又親暱,他預告:「下禮拜四,把拔要回去看你囉。」下禮拜四?當時我讀幼稚園小班,對「時間」完全沒有概念,我根本不曉得「下禮拜四」是什麼意思?只有默默記住「下禮拜四」這個詞,打算掛電話後再去問阿公。 下禮拜四。下禮拜四。心裡的困惑讓我在電話這頭安靜了下來,爸爸那邊的話題好像也枯竭了,他輕輕揚起聲音問:「還有什麼話,想對把拔說嗎?」說這句話就表示爸爸要掛電話了。

每當發現爸爸要掛電話,我的喉頭總會湧起一陣酸意,像是一股氣流卡在喉嚨,想大聲叫出來,卻又怕爸爸擔心所以強忍住。我深吸一口氣,眼睛痠熱,輕輕說一句:「把拔我好想你。」電話那頭似乎笑了,心滿意足地笑了,爸爸說:「兒子,我也很想你。」

那個年代沒有手機,爸爸住在宿舍也無法使用室內電話,他總是跑到公共電話亭打電話回家。我的腦袋始終儲存著一幅清晰畫面:寶藍色的夜空,花蓮入夜後的海灣,灣岸的遠處有一排餐廳熱鬧的燈火、還有喝醉的人大聲喧嘩的笑聲;而海灣這一頭卻是安靜寂寥,黑色的海浪一波一波撲上岸,岸邊暈黃路燈下,矗立一座紅色電話亭。太平洋黑暗無邊無際的海面,孤單隨時都要湧進這座電話亭。我爸鑽進亭子裡,投下一枚枚硬幣,嗡嗡嗡、嗡嗡嗡……我接起電話,爸爸聲音後面,總會有一片黑色海浪的背景音。

我爸回來時,告訴我許多關於海邊的故事。他說,他住在宿舍想吃水果,去水果攤滿了一袋撞傷的小蘋果,他說買受損的水果比較便宜。他捨不得分給其他人吃,所以拎著這袋水果,跑去海堤,一口氣啃光整袋蘋果。那是一段孤寂的時光,媽媽過世了,我和姊姊被帶回阿嬤家寄養,我們家被迫拆散。好久好久才能見一次面,平常只能靠昂貴的長途電話聯繫,電話裡不時傳來哐啷一聲錢幣跌落的聲音,公共電話提示我們該投錢了,否則就要切斷電話。

有時爸爸來不及說再見,他的聲音便切斷,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被黑色大海捲去一樣,吞沒太平洋,像媽媽死掉一樣,再也看不到他。我是太多幻想也太容易感傷的小孩,我莫名為此哭起來。

下禮拜四。下禮拜四。阿公幫我在日曆紙上畫圖,告訴我每天撕掉一張,撕到畫圖的那張紙,一台藍色小轎車,駕駛座車窗伸出男人上半身,對我們笑著揮揮手,那天就是下禮拜四,爸爸就會回來。我每天爬上椅子認真撕去一張紙,然後作弊翻到畫圖那張紙,盯著阿公畫的那個男人,希望他趕快出現。我始終覺得我的童年很漫長很漫長,因為我總是在等待。

終於等到爸爸要回來那天,他早上就打電話回來,告訴我們要出發了。他開著一輛破舊的雷諾小車,從太魯閣入山,車子就在窄小的山路轉啊轉,轉到合歡山,再轉到清境農場,一座一座大山變成綠色的高蛋糕,他沿著蛋糕的邊緣開車,一圈一圈爬上去,翻山越嶺,再從台中轉高速公路回來,等到他的車子回到小鎮,往往也都傍晚五六點了。

可是有時候,他會回不來。下大雨或者颱風過後,中橫容易山崩,就像暴力掘開鮮奶油蛋糕,巨石般的海綿蛋糕與泥沙般的鮮奶油,把回家的長路搞得滿目瘡痍,爸爸開到一半就回不來了,只能折返,用路邊公共電話傳回這個悲傷的消息。

我坐在餐桌邊緣,還在等他回來開飯,阿公卻婉轉告訴我這件事。阿嬤為了爸爸回來,加了好多菜,滿桌的佳餚,這下子應該吃不完。阿公似乎預知我會哭出來,輕輕挲著我頭髮:「你母湯哭喔。」

這樣不定期的,爸爸回不來的恐懼縈繞著我。我常常做惡夢,夢到豪雨的山路,爸爸困在車陣裡,雨刷來不及刷開淋下來的水幕,鬆軟的山壁吃進太多水,土石滑動,又像海綿蛋糕崩下來,把他活埋進去。

我嚇醒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

黑暗中,我聽到勻稱悠長的鼾聲,是爸爸的鼾聲。爸爸睡在我身邊,疲憊過度,整個人睡死了。我驚奇看著,他的臉,他的身體。但叫不醒。我像一隻小狗,蜷在他身邊,挨著他的手臂,又安心地睡了。隔天早上,爸爸還在睡。我跑進廚房找阿嬤,阿嬤攪著瓦斯爐的熱粥,漫不經心告訴我,昨晚爸爸從中橫下來後,又改道蘇花公路,從台北連夜繞回來。回來看我。

我走進客廳,牆上日曆紙,還是昨天舊的那張,停留在禮拜四。圖畫上,藍色的車,男人半身鑽出車窗,伸著長長的手臂,笑著咧嘴對我招手。爸爸回來了,他真的守信用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