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的聲音:台灣《客語聖經》開路者(下)

恢復翻譯客語聖經發言者

聖經翻譯工作受迫處於停滯不可預知狀態,客家牧長與信徒,沒有想到1983年4月5日在國賓大飯店由台灣神學院基督教社會研究所、聖經公會暨台灣教會公報社共同策劃的「宣教與語言」研討會是一場促使客語聖經翻譯未竟事工得以復燃的關鍵時刻。

時任台灣長老教會「客家宣教中心」第二任主任曾政忠牧師接受我採訪時道出:

「感謝主,正因當時我與小會議長邱善雄討論要離開教會一事,他就問我『能不能去當全職客家宣教中心主任?』才會代表客家去開那個會。其實他們是要重翻巴克禮台語聖經。最後二十分鐘,主持人鄭兒玉問:『有什麼問題?』我就舉手說......教育幹事洪振輝牧師是閩南人,他居然站起來說:『這個要公平,要讓客家的先翻,我們台語的應該慢一點』,所以我們主張討論了兩次開會,討論台語的,就只好stop。因為經費沒有那麼多,聖經公會的經費,就撥給客家,就這樣開始。」

客語聖經翻譯工作重燃,誰來翻譯呢?聖經公會希望曾政忠擔任新約聖經主譯者(新約聖經原文是希臘文),曾政忠曾榮獲南神、北神聯合授課希臘文第一名畢業頭銜,不過他認為翻譯台灣客語聖經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於是他向聖經公會提出,「給我讀一年」,結果當時聖經公會說,「我們只是翻譯聖經,沒有培育翻譯員的經費」,此項提議未被接受。

翻譯的門被打開後,時任台灣聖經公會總幹事蔡仁理則大力推動召集客家教會牧長們於1984年5月10日、11日在台北市仁愛路聖經公會參加「客語聖經翻譯委員會」籌備會議,後來在討論誰可以來接任主委?根據曾政忠的記憶,「當時我們都還很年輕,主委最好給四、五十歲的擔任,給大教會的牧師來當會比較好,大家都這麼覺得,那當然是彭德貴,他是雙連長老教會主任牧師又是台北長老教會最大間的教會,不過當時彭德貴對此任務不太有負擔,因為他當時在教會內一直做台語工作,對客家這一環已經很久沒有接觸了。」

經過一年籌備,在台灣基督長老教會與聖經公會的支持下,1985年客語聖經翻譯委員會正式成立,彭德貴接下主委職務。受到聖經翻譯原則改變,翻譯工作必須重頭開始,決定從新約聖經27卷(260章,7,957節)著手。

毛遂自薦翻譯新約初稿者

彭德貴發信給當時在七張教會牧會待了兩年半的弟弟彭德修,邀請他加入客語聖經翻譯委員,彭德修參加三次會議後,未嘗聽過介紹誰在翻譯客語聖經?於是就問起,他們回以「還沒找到」,彭德修內心忽然有一個感動,「我從神學院畢業十二、三年,不曾在客家教會工作,所以就想,『哎唷!我若是有辦法來翻譯客語聖經,像是還客家人福音的債一樣,心中就這樣想~』所以他就跟委員會提出,『若沒有人要翻譯,不然我來翻譯可以,我有興趣。』」

在眾人的盼望聲中,彭德修提出一個條件,仍必須尋求另一半韓麗華的支持。

回到家,韓麗華一口答應了。她對彭德修說:「我不會阻止你,成全你的心願,因為我知道你實在對客家教會有負擔,你也一直講你欠客家人一個福音的債。」新竹湖口海陸腔客家人彭德修獲得家人支持,接受聖經公會兩次聘任,1985至1989年擔任客家聖經(新約附詩篇初稿)翻譯專員,2002至2004再次擔任客家聖經(舊約三校稿)翻譯專員。

2019年3月,我見到自紐西蘭返台的彭德修,他形容自己有如吃了熊心豹子膽,又自信滿滿地認為,從小到大說了幾十年的客語,加上神學院又是研究《新約》,將新約希臘文翻譯成熟悉的母語,沒問題的啦。沒想到接下之後才曉得……「客語比希臘文還難啊!」、「你若是讓我知道這樣的艱苦,老實說,我實在不敢做,進去做了,沒做又不可以,事後好多人對我說,好加在是我才做得出來,因為『我坐的住,耐得了每天在家裡坐著,有的人沒辦法。還有我很會聯想,有的字找不到,後來也給我找出來了。』」

訪談中,我問起翻譯客語聖經與客家運動的關聯?彭德修回答,「完全是為了客家人傳福音的方便。」、「聖經翻譯以後才遇到『還我客家話母語運動』,若是提早幾年來發動,那不知道該有多好。哈哈哈!我翻譯聖經就更加簡單了。」

1985年,彭德修著手進行新約初稿翻譯,手邊雖然有外國宣教師早年所著《英客辭典》、《法客辭典》,但是許多漢字還是找不到,簡直讓他傷透了腦筋,也因對客語有研究的學者,他都不認識、也不知往哪裡找?也不知道誰是內行?

經人引介,一開始彭德修找到羅肇錦博士。他也暗中摸索找資源來幫助自己,參照「台語發音的變音規則」,從已經知道的客語變音裡找到一些規則與用字。

主譯者翻譯完成的初稿,需要打字,印出,交給審稿小組審議,新約階段主要負責打字是曾昌發、麥煜道,舊約是何碧安,兩個階段經歷科技時代變遷,也面臨需要時間、耐性逐字敲打,經常要熬夜處理。

何碧安,1995年接任客語聖經委員會書記,又要牧會又要打字,當很困難的時候,或有時無法趕赴寄給審稿小組,他內心會產生衝擊,「我到底是來打字,還是翻譯聖經,還是來教會牧會?又想起年輕的時候,答應主耶穌要來客家教會傳福音。」

為了一個堅持,甚至牧師娘會抗議,「你打字花了很多的時間,連睡覺都不夠,常常嘴破火氣大。」忠貞的客家特質成了何碧安為主堅持到底的支撐。

一群長期或家庭或工作之餘的客家牧長們,從50年代初始萌起翻譯客語聖經,沿路經歷種種困境,攔阻,橫跨大時代變化,仍帶著相同的心思,同一的意志,共同朝著一個方向:「完成現代台灣客語聖經譯本。」

第一個出版品的回聲

已故台灣客家文學大老,鍾老(鍾肇政)帶領的「台灣客家公共事務協會」,1993年8月在苗栗公館辦「新客家演講會」,邀請客語聖經譯者曾昌發助講,會後,曾牧師把事先預備的《客語聖經:新約㧯詩篇》贈送給基督徒的鍾老,他接到這本客語聖經時,神情異常激動;隔年,特別寫了篇〈一本完美的客語讀本──簡介《客語聖經》〉。推薦文中述及:

「翻遍這麼一本達一千一百幾十頁的厚墩墩的書,居然沒有片言隻字記載是何人所譯,令人為之詫異不已。…以後客家地區的教會,可以用自己的母語來唸聖經,而不必再依賴其他語言,光想到客語在讀經時琅琅上眾人之口的模樣,我就禁不住地又感激又感動了。」

曾擔任聖經翻譯顧問的客語語言學專家羅肇錦以〈第一部客語聖經〉為主題,1993年10月刊登在《客家》書評專欄,他感佩客語聖經翻譯委員們的毅力恆心,並讚許此譯本,「在客家話的推廣上,無疑地替客家界提供了極為豐富的客語教材。」、「提醒大家注意這本聖經的翻譯,它除了在聖經翻譯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更是客家文化發展延續的一個里程碑。」

1993年第一個出版品《客語聖經:新約㧯詩篇》得到鍾肇政與羅肇錦的肯定,然而在客家教會內卻是銷售不佳,使用率低,曾昌發憶起這段辛酸往事,承認自己和麥煜道,當時的心境非常挫折,「我們就覺得馬上要開始翻譯舊約了,怎麼會想到聖經公會告訴我們說:『沒有,我們沒有要翻了。』」兩顆單純又熾熱的心,頓時降了溫,又念及他們一生的心願,就只有一個而已,「就是把客語聖經翻完,大概這輩子就可以跟上帝交代了。」

面臨這種在教會受挫的局面,當時九十多歲的客家長老廖德添也頗感沮喪,「翻譯好了,人家不用,地方教會的牧者很冷淡,怎麼辦呢?」

余哲洪也反映了28年翻譯的辛酸、痛苦、挫折、爭鬥,對整個團隊來說,花那麼多的錢,耗那麼多的精神,用那麼多的牧師長老的心血,翻譯出來,「聽到人家不要用的時候,我們的心裡會很痛苦,會很驚訝!」

當遇到瓶頸挫折時,客家硬頸精神又滋生了。

「雖然沒有聖經公會的支持,仍然要繼續堅持下去,沒有聖經公會的補助,就自己籌措經費。沒錢,沒關係,吃就吃最簡單的炸醬麵,一碗20元、30元的麵。自己的母語聖經自己翻,沒有資助就自己籌措,就是要堅持下去,有生之年,一定要完成這部屬於台灣客家的客語聖經。」2014年11月,我陪同邱善雄牧師共乘國光號客運回台北士林的車上,回顧參與《客語聖經》翻譯之路,他不時啜泣。兩年後,2016年10月,邱牧師留下精彩人生謝幕。

身為主委的彭德貴不捨同工們,只能拍撫激勵的說,「我們就先翻出來,現在不翻,以後就沒有能力翻了,時間過長,很不容易,但至少有人覺得很好啊!至少讓人們有客語聖經的材料可以使用啊!」

客語聖經《詩篇》126篇5節:「目汁濫泔去委種个人,就會歡呼來收成五榖!」(華語:流淚撒種的,必歡呼收割!)

同心合意完成客語聖經譯本

這一路隱藏在台灣客家教會,從年輕到老的一群客家人與一位自稱加拿大客家人宣教師,憑著愛客家族群的心志與堅守保存客家母語以及秉持客家基督徒一定要擁有客語聖經的信念而存在。

客語聖經在台灣的翻譯工作,超過一甲子的漫長歲月裡頭,不論已經在天上的或還是在地上的翻譯者,他們任勞任怨地從滿頭黑髮到白髮蒼蒼,從台灣東西南北各路聚集在一塊兒翻譯客語聖經,舟車勞頓的奔波,長時間埋首在譯本的翻譯與審稿,經歷手寫翻譯到電腦輸入的科技轉變;漫長翻譯的日子,佔了一生三分之一的時間,甚至更長,至今還在延續…

翻譯歷程是兩種語言的互相交替,一直思考要怎麼樣將新約希臘文與舊約希伯來文、亞蘭文通過一個好的橋樑,跨譯到現代台灣客語,這對譯者與審稿者是很大的挑戰。尤其一直處在客家文化與聖經背景文化來來去去的中間,當產生內心掙扎之下,能夠找到一個非常適當的客語文字來表達聖經裡面的意思,我認為那是一種講不出來的歡喜,可能只有翻譯者才有辦法體會。

譯者心中只盼望:「不論文學界,政治界,或其它領域,盼望客家人士與其他對客語有心人會看這本書,拿出來看,就會知道它的價值。」

方廣生歸天家42年後的2017年11月15日,自多倫多返台的方仰榮夫婦約我在高雄大立百貨糖朝餐廳,初見面,方仰榮先昂首,再低頭,深嘆一口氣:「父神,祢終究還是讓客語聖經在台灣誕生了。」

跋:曠野開道路,沙漠開江河

台灣客語聖經翻譯過程點點滴滴,留在主譯者、審稿者與家人心頭,外人無法完全窺見、聽到來自曠野的聲音。

他們始終為了讓客家人能夠透過自己的語言了解上帝對他們說的話;當完成這項浩大艱鉅工程之後,客語聖經上不會留下他們的姓名,他們也不會對外倒出艱辛的苦水,因為他們非常清楚,這是從上帝來的呼召。

一生堅持,一頭栽入的翻譯者,抓住神話語應許,投入在台灣翻譯客語聖經的曠野道路上,接納彼此客語腔調,從無到有的過程,應驗了《聖經‧以賽亞書》43章19節的話,「我必在曠野開道路,在沙漠開江河」,更印證曾昌發在書內頁親筆留下的一句話:「此生若能譯成客語新舊約聖經,就沒白佔地土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