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都夜雨

許悔之憶往,每逢颱風天家人聚在一起唱歌,他最愛的就是《港都夜雨》。(林煜幃攝影)
許悔之憶往,每逢颱風天家人聚在一起唱歌,他最愛的就是《港都夜雨》。(林煜幃攝影)

「年輕時,我是一個躁鬱之心的人。」挾著這顆「躁鬱之心」,許悔之在1982年來到台北。1980年代,正是台灣社會情緒、政治意識、環保觀念開始浮動的年代。

他是所謂「內部移民」的小孩,從桃園的鄉下觀音來到都市台北。而那時,羅大佑名滿天下,那戴著墨鏡的羅大佑,抗議的,憤怒的,卻又帶著詩意感傷的音樂,對許悔之而言,不是「撫平」,而是出口。那甚至是青春的柴火,給予他強大的火力,讓他吼叫,吼出少年的憤怒之心,吼出想要衝撞體制的慾望,「那其實也放大了我不安的共振。」

那也是「卡帶的年代」,還沒有隨身聽,也還沒有CD,「流連光華商場,挑歌給老闆錄,錄一張自己組合的專輯,回來可以反覆聽所有心愛的歌,覺得自己像個編輯,像個製作人,製作一張最棒的專輯!」當然,那也是沒有版權意識,著作權法還未通過的年代。

在光華商場狩獵的年代裡,許悔之更聽到了Pink Floyd、U2、Queen合唱團……簡直愛死了!有限的零用錢全花在那上頭,因為那些音樂彷彿都在告訴他:在禁錮的現實之外,我們好像還有一些地方是可以去,是可以勇敢到達,可以追求的。從學運世代,到反戰、冷戰的年代裡,那些音樂與詩,以吟詠,以嘶吼,以顛狂,對這個少年許下承諾。有時收音機打開聽到The Beatles,聽到Joan Baez,聽到Bob Dylan〈blowin’in the wind〉,都覺得想要掉淚。還有Rolling Stone、ELP(Emerson, Lake & Palmer)……,聽到了,就會去找,就會想著,這些人,到達好前面的地方喔,那裡好像更明亮,更有正義,可能更喜悅?「就算喜悅永遠不會到我,可是這些歌都承諾我們:你可以跟它前進。」

十五六歲來唸台北工專的許悔之已經開始寫詩了,有一天在租屋處放Pink Floyd的卡帶《The Wall》,聽一整天,其實手提音響效果並不很好,卻能聽到非常細膩的東西,覺得靈魂也跟著振動了,那天晚上,他寫了一首長詩,詩題就命名為〈牆〉,從深夜寫到天亮,像噴泉一般寫了一兩百行。「《The Wall》講一種孤絕感,講各種體制的牆裡牆外。反覆聽,自然而然想跟它呼應。那時不知道世界是什麼,也不知道世界會變成什麼,只是憑著音樂、閱讀,加上一點點的想像力,想要拼湊心中的世界。」

「那時我覺得我好喜歡台北喔,台北有影廬、太陽系MTV,台北可以看國際影展,台北有國際學舍書展,有很多很棒的店……」儘管生命極度不安,談著無望的愛情,甚至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去唸台北工專,「因為北聯沒考上前三志願,家人建議唸台北工專以後比較好找工作,家裡負擔也比較輕。」他來台北工專報到的那天,並沒有帶著高中的錄取證書,然而一整天,內心渴望著去中正高中報到,渴望著以後去念台大中文……悔之說到這裡,忽而打住:「啊我不應該這麼說,這樣說很對不起我爸媽。」

所有的選擇都是複雜的,父母的現實考量無可怨尤,對於父母的愛,許悔之從未猶疑。多年後,退卻了青春的狂躁,當他覺得自己不再搖滾了,他開始聽古典音樂,甚至一些台語老歌會不經意浮上心頭。

他說:「小時候,我住在鄉下,我二伯跟我爸爸還沒有分家,我二伯母是我媽媽的姊姊,兩家人情感很緊密。颱風天,狂風呼嘯,有時屋瓦會被掀走,大家就聚在一起,唱一些台語老歌……」

悔之從狂飆的少年,忽而退回純真的孩童,彷彿回到那風雨交加的颱風夜,回憶:「颱風一來,我家小魚池的魚、農作物可能都會被摧毀。魚池的排水口一堵住,我們家辛苦的副業,可以賺錢的魚,都會流到隔壁的田裡……」

桃園是台地,灌溉需要埤塘來調節水量,於是在埤塘養魚成為桃園台地普遍的副業。我請悔之描繪一下,童年住的是什麼樣的房子?四合院嗎?

「是四合院,親戚都住在一起,有好幾房,我們家是其中一戶。紅磚紅瓦的房子,前面有稻埕曬穀場。我們家種田,門口一個小池塘養魚。颱風天來的時候,爸爸和二伯會輪流出去巡,看魚池排水孔有沒有堵住,以免水漲高淹到隔壁的田裡,回來後,大家聚在一個大房間裡唱歌,等待颱風過去。外面風雨侵襲,乒乒乒、乓乓乓,各種撞擊聲,我們兩家六個小蘿蔔頭就跟著大人一起唱歌,看著歌本,南都夜曲、惜別的海岸、杯底嘸倘飼金魚、港都夜雨……唱著唱著,可能會累到睡著,但歌聲讓你不害怕。那當下只會專注在歌唱裡,我其實長大心亂抄經也是這樣的。」

「所以,你的家人是會一起唱歌的?」

悔之強調:「只有在颱風天!為了度過那恐懼。後來颱風天一來,我兩個小孩很高興,颱風來太棒了,可以放假了,我會突然翻臉,因為颱風對我來說是災難,我們家會失去農作物、失去養的魚,我們家是會崩解的。」

「你也會下田嗎?」

「所有農作我都做過啊!」悔之強調他是勞動者小孩,「最常幫忙的,是做廚師,我很小就會煮米苔目,用大鼎煮。我的廚藝是從小練的。那大鼎是要燒竹子跟草。我跟堂兄弟姊妹一起做,鄉下是共同勞動、共同分享的。我們家還種茭白筍,收割時,小孩子也要幫忙處理。鄉下生存是第一要義,父母再愛你,我的童年還是有很多時間花在勞動上。」

「你也會餵魚嗎?」

許悔之回答得可專業了,「魚飼料是豆渣餅之類,要先弄碎,放進網子裡,那網子有個撐住的槓桿,先拉近,放一大把飼料,然後拉遠,下降,魚就會過來吃。家裡幾分貧瘠的地種的稻自己吃都不夠,經濟來源、我們家小孩能唸書,都是那魚池給予的。」

家有魚池,他小時候就會研究生態,熟悉蛇、蜻蜓、螢火蟲……。鄉下有最美好的記憶,就像滿滿的螢火蟲,但也早早地知道大人為了生存多麼辛苦,雖然那個時代所有人都是辛苦的。「人好奇怪,為什麼說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中年後才能懂。我去年還有一次開車回去,殘破的四合院房子已經剷平了,魚池也不見了。田園牧歌,成為永遠的鄉愁。但我看著那裡,覺得當年的那個小孩還在……」

當年,風狂雨驟的颱風夜唱著的歌,我問悔之,你們最愛唱的是哪一首呢?

「港都夜雨!我爸和二伯最愛的是這一首。今夜又是風雨迷迷,異鄉的都市,路燈青青,照著水滴,引阮心悲意,青春男兒不知自己,要行叨位去。啊~~漂流萬里,港都夜雨寂寞暝……」

這首〈港都夜雨〉,是作曲家楊三郎在基隆擔任樂隊指揮時,面對著綿綿不盡的雨有感而發,寫下憂傷的〈雨的BLUES〉。楊三郎以小喇叭吹奏,深獲好評。之後,樂隊中的琴手呂傳梓為它賦詞,成為一首漂泊「港都」的男兒思念情人的悲摧情歌。我最早是聽洪榮宏唱,後來聽過齊秦、蕭煌奇的版本也好聽。2020年文學月光曲沙龍上,大家要求作家關曉榮、楊渡唱歌,哥倆二話不說唱的正是〈港都夜雨〉,這真是一首非常非常男性的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