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臉之城

總是在公共場合遇見那些人。他們的背上都裝有發條,在早晨出門前被例常性地旋緊,盥洗時將臉部表情清洗乾淨,打開櫥櫃換上早已遺忘顏色款式的服裝,維持著相同的髮型,鎮日揹著邊角磨蝕的舊背袋,早晚搭乘捷運公車日復一日地工作。幾乎每天都遲到三分鐘,踏入工作場域就將情緒摺疊好收進抽屜,把今日的話語切割成工整的字條。

我們的對話場景總落在有如深冬的蒼白燈光下。我將卡片,甫過期的借閱書冊遞上桌面,他迅速規律地應答:

「排隊等叫號。」

「填妥這分表格後右轉前面直走再左轉看見一道藍色的門交給隔壁窗口的小姐抽號碼牌準備X光攝影。」

「閉館前半小時不受理借還書,這是館方規定。」

「請仔細閱讀牆上守則--」

這樣熟稔反覆背誦,像打字機般一字一句吐出機械方正的字體,話語精確平均,好似跟上了鋼琴節拍器的搖擺幅度。所有的對語倏地被剪斷,倏地又開始。他的聲音既像男性又像女人,沒有高低音差,恪守著遙渺的禮節,他的臉部平坦,只剩呼吸在轉圈。

我不禁臆想著他的生活樣貌。下班回家轉開門丟鑰匙開燈脫襪掛外套,拔起發條,清洗中午的便當盒,孤坐沙發看電視吃外帶晚餐,熟練地攪動即溶咖啡粉末,為既不枯萎又開不了花的植物澆水,記帳蒐集單據對發票,淋浴後反覆拭去洗手檯上的水漬,剪鼻毛腳指甲掏耳屎,睡前滑手機上網看八卦。假日就成天掛網。他的生活像不斷吐出紙張的事務機,沿著軌道而行從來沒有逾矩越線,不吸菸飲酒沒試過一夜情。彷彿出生後就慢慢死去。

他應該一直都在這個老位置上工作吧!也許在很多年很多年前,多到他都不記得有多久了(是真的忘了),那時的他輪廓清晰立體,掛著一串銀鈴的笑,假日逛街找朋友上館子,下班途中買盒點心返家,在安靜的夜凝視窗外孵出甜滋滋的夢。然而,隨著時間流逝,他的五官日漸鬆脫模糊,最後白得像一張紙,再也看不清楚遠方了。

我不禁立在鏡前看著自己。年少時我曾夢想當畫家,蓄一頭長髮著天使白袍在無人的海邊創作,赤裸裸孤獨地活著,而長大卻蜿蜒走向其他的岔路做起別的事;推開城市高樓的玻璃門開始著每一日。成疊報表數字像蠕動的蟲洶湧起伏淹沒了我,設定好的業績目標永遠是座抵達不了的海市蜃樓,在會議裡我永遠看不懂每張臉後暗藏的臉。許久後,我的臉亦長出了不同的像貌,說著不一樣的話。在中歲時,我忽然發覺我的臉也淡得什麼都沒有了。

陌生的自己與我久久對視。

擁擠的街衢滿是無臉之人,如細胞分裂般大量繁殖。他們同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出沒,成為早晨八點捷運閘門一開大量湧出的白色面孔,進行著默寫般的儀式;早起盥洗吃食搭車工作吃食工作搭車摸黑返家,做愛洗衣拖地採買,把婚姻愛情當成日常用品,靈魂與嗓音俱褪去了光澤。他們像公車吊環被整齊地一一懸掛,指針將時間等分再等分地切割,整個城市發出齒輪滾動的摩擦聲,輸送帶般拓印著昨日今天與來日。

據說五官不見的人,名字也會跟著走失,以至於彼此見面時都不再記得對方,像是深海底層出現的一批銀爍魚群,萬縷絲線般游梭前進,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