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底(上)

圖/豆寶
圖/豆寶

「你看那九重葛的花,開得茂盛到都蓋住枝葉了耶!」明麗指著前方公寓院子裡冒出的一大叢紅花。

世桓沒吭聲。這巷子走過幾次,從沒注意到兩旁公寓的一樓有院子,數株開了花的植物探出頭來,一張張黃、紅、紫色的小臉在輕柔春風撥撩下,微微擺動花瓣裙襬。從熱鬧的大路彎進來,驟降的噪音讓突然降臨的安靜像巨響壟罩著兩人。大概因為這樣,她才決定說些什麼吧!

轉頭看妻,有點訝異她那向來低沉的嗓子怎會發出像小女孩發現新奇事物時的高亢聲音。今日她似乎特別打扮過,久不見穿的米色洋裝一早拿出燙平,圍上咖啡色腰帶,肩背深淺褐色圖案大包包,裡面想必又是折傘、環保水壺和餐具,皮夾證件手機和口紅更不用說。

原本替他攜帶的那分環保餐具,早就拿出收入櫥櫃。「要多消費才能刺激經濟,不然製造碗盤刀叉的工廠就要關門了。」他如此推託拒用。塑膠袋用完即丟,明麗洗過再利用,他嫌多事不衛生。要他少點選紅肉,他哼說我吃這一小塊牛排,碳排放量會增加多少?

或許不會,明麗暗地嘆氣,卻會增加我的無力感。兩人原本就沒太多話聊,歧異的觀念更讓溝通關上門。

盯著一棟七層華廈的大門,她的眼睛乍亮。「到了!十號二樓。」拉他的手就往樓裡鑽。世桓眉頭微蹙,輕輕掙脫了那手,往外走兩步假裝要再確認門牌似地。

好久沒握到的手,曾經摸起來柔軟溫暖,握在掌心微微酥麻感貫穿全身,現在觸碰卻似冰柱想馬上放掉。多少夜裡要攬她的腰,大手不知何時變成小蟲,總被她輕輕撥掉;以為他不知道,還要假裝做夢翻身,讓他的慾火落到涼榻上「滋」聲熄滅。既然在暗處都已經這麼冷淡了,在陽光下還需要這分熱絡嗎?

仲介已在屋內等候,聽明麗說姓吳,趕緊遞出名片喊吳小姐好,對著後頭的他叫吳先生好。她抿嘴一笑沒說話,他皺眉不回應,打量眼前這個瘦高年輕人,廉價深色西裝下的長褲,露出腳踝一截白襪,黑皮鞋上一層灰,心底對他打了對折。

兩房一衛一廳的十年空屋,牆壁新上過漆,說是屋主買給兒子的,但媳婦會生,房間不夠,想長期出租,只要雙方合意,簽約三五年都沒問題。

需要住到那麼久嗎?明麗和他協議只是暫時分居,雙方冷卻思考清楚再走下一步。看這空蕩蕩的房子,想像以後他在此遊魂般移動的身軀,腳底頓時寒涼虛空。看明麗似乎沒注意聽仲介的介紹,逕自將客廳玻璃落地門推一推,飯廳的燈點亮又關,走進臥室開開窗,再跑到衛浴檢視。

「沒有通風窗耶!」她在裡頭大喊。她對浴室有無窗戶一向在意,之前兩次換房購屋,都堅持衛浴沒窗戶的物件概不考慮,說每個空間必須要有窗口才安全,更可預防潮氣壁癌。他個人無所謂,童年住的環境能有自用的空間來排遺和洗澡就很滿意了。這是他要住的,她那麼在乎,是出於真誠關心還是假意?是因為他主動讓出家裡給她住,所以她過意不去嗎?

仲介抓抓頭,ㄟ,是啦,不過有裝通風扇喔。

看那被抓到把柄般露出的慌張神情,世桓決定稍後要拿這缺失來要求房租降價。這裡離住家只有十五分鐘的腳程,剛入社會的兒子們想過來看他很方便,市場與醫院走路就到,對他來說沒得挑。

甚至,他也可以悄悄晃回來觀察家裡有無異狀。那傢伙會趁他搬出去時溜過來嗎?

沒注意聽,還以為家庭聚會餐桌上,世桓和姊夫熱烈討論的是哪支績優股。「你買三十五?」他眉尾高挑,眼眸露出刀劍出鞘的精光,「我買只要三十!」細聽下去,原來是比較哪家水果攤賣的香蕉便宜。明麗回了神,對著姊姊搖頭苦笑。兩年前從公司主管職位優退下來,世桓錙銖必較的態度卻不輸辛苦持家的婆婆媽媽,自告奮勇上市場幫忙採購,在次等貨大賣場東挑西揀選了幾把青菜,放冰箱兩天就萎黃,高麗菜切開才發現葉子枯褐好幾瓣。「誰知道這麼中看不重用?」他邊把不能食用的部分挑出,嘴裡邊喃喃。不相信自己運氣這麼差似地又跑去買兩回,最後才死心。

看他對仲介殺價,房租一刀砍三成,那次香蕉論戰的場景又浮上明麗腦海。出門前想到兩人長期以來的煙硝對峙終將休止,糾纏腦中許久的雜亂線團給整理出來拉得又長又直,將心情掛在風箏送上今日清爽湛藍的朗朗晴空。現下瞧他在外人面前殺氣騰騰的模樣,彷彿一陣亂流襲來,她嘆口氣,下意識整了整昨天去洗吹的波浪長髮。

好不容易才決定聽從建議把一頭直髮燙起來,「看起來會更亮麗,年輕十歲喔!」挑染著藍紫色髮絲的設計師這麼慫恿她。換個時髦造型配上瘦身成功的身材,應該不會再有人說她看起來就像好命的家庭主婦了。

外人口中「好命」的定義,應該是無須日日形勞神疲為五斗米折腰,不用外出工作也能不愁吃穿。他們卻沒看到,她想選購一件喜愛的物事要猶豫許久,想和好友出遊或參加付費活動必須深思,每個月收到的信用卡帳單,世桓一條條檢視花費項目,當成自己的健檢結果指數細細查看。母親過生日,她送上紅包和一管名牌脣膏,是百貨公司周年慶買一送一的優惠品。回家後世桓說,以後別那麼麻煩,讓媽媽自己拿紅包錢去買就好了。

給他媽媽的紅包明顯厚得多,給丈母娘只不過多一條脣膏就要計較?明麗胸口的一把怒火上衝,差點要像熊熊烈焰往世桓的臉上噴去,嘴一張,語氣卻是冷到自己打哆嗦:脣膏是我用私房錢買的,不行嗎?世桓坐在他的專屬沙發椅上,翹起腳來搖呀搖,盯著電視上的高爾夫球比賽轉播沒說話。

所幸她還有婚前的積蓄,必要時拿出來應急,讓自己保有自主的尊嚴。世桓每個月給她一筆固定費用支付四口之家的食物消耗,加上瓦斯、水電、通訊費,偶爾的交際與外食,她抱怨短絀,他說他食量不大,兒子也常外食,要她少煮一點,上下盯著她再出聲:「妳也可以少吃點呀!」這句話像一巴掌打在明麗臉上,她突然對自己的好食慾感到羞愧。

大約就是那之後,她刻意節食加運動,婚前的腰身與鵝蛋臉逐漸重現,容顏煥發出自信的光采,世桓卻說,ㄟ,妳以前的樣子我比較習慣。明麗冷笑說,你習慣的那個人,我已經不喜歡了。

世桓在職場勞心勞神,早生華髮,兩人相差八歲,他五十歲生日時一家四口的全家福,她化妝稍濃,當時仍圓潤的身材穿上成熟的裙裝,看來和他相當登對。如今安親班教美術的江老師,看到她手機裡兩人去年的合影,驚呼:妳爸爸嗎?好年輕喔!

江老師小她一輪,剛進安親班工作時還稱她為吳姐、明麗姐,熟了之後美女、美眉叫得她心頭滴了蜜。他講話時的眼神和語氣,專注柔和得彷彿對方是他最重視的人,她猜他的同性伴侶應該就是如此墜入情網的。自認是姐弟般的磊落情誼,在世桓眼中該是刺眼難耐吧?看他對江老師主動打招呼時的冷淡回應,明麗詫異中帶著一絲得意,但決定什麼都不說。

沒什麼好解釋的,沒必要像以前,什麼事都跟他報告。

眼前這個房屋仲介,和江老師一樣皓齒濃眉大眼。明麗竊笑,該不會他也以為是父親帶著女兒來租房子吧?

步出大樓,強烈的陽光讓明麗一時睜不開眼睛,拿出折傘撐了開來。走沒幾步,世桓說我幫妳拿。明麗愣一下,除了早年,他不曾主動幫她撐傘,還皺眉說傘珠會刺到他,特意隔開兩步。

傘柄撐得斜斜的往明麗這邊靠,世桓方正的臉給切得半黑半白,隨著光線的變化,表情也游移起來。走到主幹道,車子明顯變多,一台機車呼嘯而過,世桓趕緊把她拉進來,「妳靠裡面走。」好久沒感受到的體貼讓她幾乎要心搖意動了。

雜誌上讀到,日本流行熟齡離婚,中年以後的老夫老妻,尤其在男性從職場退下之後,有百分之四十七的人曾經考慮離婚。彷彿石塊當頭擊中,世桓脫下剛配好的老花眼鏡,揉揉眉心,吐出長長一口氣。坐著閱讀久了,腰臀微痠,雙眼疲憊。站起來扭動身體伸懶腰,見笨重的單人沙發椅凹陷,褐色皮面用久疲乏,半天彈不回來。這張可後躺的休閒座椅,在家具展中折扣促銷,他見了喜歡執意買下,不管客廳空間已顯侷促。

「我辛苦賺錢,回到家想要舒服休息不行嗎?」明麗才嘀咕兩聲,他就瞪眼揚聲。

難道如今他也落得和日本退休男人一樣、或者更像是這張沙發椅,在家被視為礙眼的大家具?

會走到這地步,都是從明麗答應好友淑儀到安親班幫忙開始的。「學生增多,我需要有熟人顧頭顧尾,不會太辛苦,還可賺個零花錢。」淑儀的這番說詞像春陽,讓明麗在轉述時臉上綻開一朵花。世桓不置可否,思忖這是半日的兼差工作,只要她出門前幫他備好晚餐即可,何況他目前閒賦在家,多一分收入補貼家用沒什麼不好。她這分薪水在他眼中,宛如倒出好酒後殘留在瓶底的瓊漿,等個十分鐘可再流出好幾滴,不去享用又覺得可惜。

誰知此後,兩人之間的話題越來越少,碗筷堆著沒洗、衣服洗好沒晾、垃圾忘記倒、書報隨手丟,都成為對話的開端。聽她回到家抱怨連連,世桓想為自己辯解又著實站不住腳,耳膜一再被刮磨,後來倒寧願乾脆別溝通。在公司一向習慣有人為他收拾善後,退休後難不成還要屈就這些芝麻綠豆小事?

溫柔的眼神早就封存在彼此的記憶裡,餐桌上面對面不是低頭看著飯菜、滑著各自的手機,就是撇頭去盯著空中,彷彿那裡飄浮著一個需要思索的人生重要課題。波赫士說:所有的風景都在自己的臉上。當舉目面對的是一片荒蕪清冷的景色,還會想在此流連嗎?

離開的念頭終於出現。那是在某個她下班的夜晚,世桓臨時起意想兜風,也給明麗一個驚喜。他日前整理儲藏室,好騰出空間擺放新買的小酒櫃,未經她的允許把幾樣看來老舊的物件丟掉。明麗未受尊重的感覺積壓多年,在發現此事後,如洪水破堤,用力甩門上班去,晚餐丟給他自理。

雙B休旅車開到安親班,路邊沒空位,並排暫停後打明麗的手機沒回應,不耐按下臨停燈號,接著門一開──嘰!後方一台鐵馬緊急剎住,只差兩秒,年輕的騎士就會被他猛開的車門彈飛出去。玻璃窗內正與家長講話的明麗見到這一幕,雙腿一軟,像是看到騎車上班的兒子身影就在眼前與死神擦身而過,幾乎要尖叫出來。

她坐上車,怨憤在沉默中加熱,快到家時,腦中盤踞許久的想法蹦出口。

世桓訝異、不解也委屈,第一個反應:是不是有第三者?

沒有。她的聲音平穩冷靜,像是主播報導新聞。這是我心底想要的,她說。(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