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底(下)

頭戴鴨舌帽的男子,緊握豪宅建案廣告看板的支架站在路口,目光呆滯望著往來人潮,曬得黝黑的臉上掛著斗大汗珠,帽沿壓著粗黑摻雜灰白的短髮,草綠T恤汗漬斑斑,深色運動長褲的腳邊,剩下兩口水的塑膠瓶,不知是否高溫之故,瓶壁有點扭曲變形。

這男人在外頭打拚的辛苦,他的家人知道嗎?

明麗收回目光,轉頭看著世桓,心湖波動。跳過外表那一部分,儼然就是婚前殷勤追求時候的他貼心撐著傘。他極少談論工作上的事,想了解他的專業領域或聽聽職場趣事,他都以妳聽不懂或是回家不談公事來回應。孩子年幼時,她的時間都被綁在家庭;他們長大後,她安排與友人上課學習、聚會交流,日子開始充實有變化。等到世桓退休,她猛然發現三十多年的職業生涯,還給她的是一個陌生的丈夫。

身旁這個男人,她了解多少?她知道他早餐喝完咖啡會加水到杯內涮一涮再嚥下去,最後一口麵包總拿去擦淨盤子上的奶油,衣櫥打開一律是深藍、灰或黑色,開車時左手肘總是架在窗緣,上廁所必帶本雜誌進去蹲二十分鐘、下班到家第一件事把襪子脫掉去沖腳……林林總總加起來的日常小事拼湊起來的世桓,卻像是在玻璃罩裡和她隔開觀望,如此熟悉又如此有距離;或者,是她在玻璃內看著他,不願意拿起這罩子?

到安親班工作為她的生命注入活水,原來除了在家庭,她還能對社會做出貢獻。學童摘給她的路邊紫茉莉,家長遞來的一盒蛋糕,江老師為她生日做的A4大卡片寫滿大家的祝福,淑儀私下塞給她的加班費,讓職場成為她的心靈加油站。回到家宛如油竭力盡的汽車駛入車庫,最不想面對的是還想霸車的司機。

她最後會像淑儀那樣嗎?

「那個女人像男人婆又太精明能幹,難怪老公不要她。」世桓如此斷論。另一半慣性偷腥,你能忍受嗎?明麗瞪眼反駁。

「她要檢討啦!」他哼說。明明是女方先提出離婚的,怎麼到了世桓口中變成女方是棄婦?

佩服好友在安親班指揮若定,明麗思忖,若真離異,她有辦法像淑儀那樣在經濟和心理層面獨立嗎?更重要的是,世桓有犯天大的錯誤需要走到這一步嗎?

分居的提議如炸彈引爆,震耳欲聾的聲響與撼動之後灰燼悶燒,塵土無聲飄落,一片詭異的平靜。這幾天世桓有點不同,主動收拾舊書報綁成一落落交給回收人員,見浴室有毛髮彎腰撿起,髒衣籃裝滿了拎去洗衣機,昨天還幫晚起的她煎了個稍鹹的蛋包。

到家門口,世桓收起折傘整平傘面,捲成小把交給她,掏出鑰匙開門。

看他寬厚微駝的肩背,她突然眼眶一熱。

「什麼時候告訴孩子?」

「等確定好住處再說吧。反正他們成年了,應該能接受。」

「你如果想回來坐坐還是很歡迎,但是要先通知喔。」

「等我新居弄好,妳也可以過來喝個咖啡。我會買新的咖啡機,妳不是很喜歡卡布奇諾嗎?」世桓盯著她,神情存有陽光餘溫,嗓音帶著久違的磁性還微微顫抖,明麗幾乎就要聞到濃醇的咖啡香了。

如果他還知道我要灑肉桂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