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阿莫多瓦遊戲

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個人風格強烈,是許多影迷心目中的「神導」,最新作品《人聲》是他第一部以英語發音的作品,而且是齣短片,絕大多數鏡頭只看到女主角蒂妲史雲頓一人不停講電話;在疫情期間拍攝,又在疫情期間參加威尼斯影展首映,戲裡戲外格外孤獨。

《人聲》改編自與畢卡索同期、法國編劇暨詩人尚考克多的舞台劇劇本。一開始,穿著考究的女主角牽著狗,到五金行買了斧頭,回家後百般無奈地躺著、坐著,或在陽台眺望遠方,手機終於響起,她戴上無線耳機,委屈對戀人訴說自己的等待與思念。

看似平凡無奇的電話對白,句句推進核心,像個益智遊戲,讓觀眾找尋線索,從叨叨絮絮話語裡建立女主角的性格與人物設定,理解女主角哪些是真話、哪些又是假,為什麼要說謊。在沒有其他角色,也沒有旁白交代來龍去脈的情況之下,拼湊出這女人的內心糾葛。如果只有對話,看電影不就跟看書一樣,所以劇組打造出極為華美的房間,跟阿莫多瓦在前一部作品《痛苦與榮耀》裡導演的家類似,都是用色強烈大膽,而且放滿名牌家具,但兩間房子個性卻截然不同。

女主角蒂妲史雲頓的屋子與服裝都強調線條簡潔、對稱、考究,跟她的人一樣看似嚴謹,臥室牆上卻放了熱情奔放的裸女畫,內外衝突不言可喻。陳設的細節精彩細膩,也都是線索,好比她仔仔細細地幫男人打包留下的東西,還把男人寫來的情書與字條放在小香奈兒手提包裡,打算一併還給他,免得他疑心自己留了一手證據,這麼貼心又如此卑微,這些物品不出聲,卻讓觀眾更加了解眼前這個女人。

隨著場景調度,女主角頻頻穿梭在起居室、臥室、廚房間,像極了疫情期間的我們,也在自己家裡轉來轉去,等待著不知何時會來的解封而沒法離開。最大的驚喜是阿莫多瓦拉高鏡頭突破場景的天花板,讓觀眾看清這一切都是假的,原來華麗的房間其實是體育館裡面的搭景,這出人意表的翻轉,讓人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反應。

這跟拍片條件有關,疫情期間全球許多藝文活動暫停,電影院不能放電影,片廠不能拍電影,大多數製作與發行都往後延期。但阿莫多瓦跟蒂妲史雲頓硬是在短短9天之內完成這部單人短片、2個月完成後製、參加首映,體育館的搭景成為這項不可能任務的唯一解法,也從中看到更深一層的意義,因為體育館也空了,體育館也跟這個女人一樣,正在思念以前在這裡面的人們…。

尚考克多的劇本之所以讓阿莫多瓦念念不忘,很可能因為這個架構可以放在任何文化、時空,無論貴族或庶民都一體適用;一旦被逼急了,每個人都可能會掄起那把閃亮亮斧頭,拿起那個紅燦燦的汽油桶來反抗框架,下決心走自己的路。(作者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