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柳凋落的房間

「盲柳是什麼?」友人問。

「某一種柳樹。」她說。「沾到盲柳花粉的小蠅飛進耳朵裡,讓女人睡著。」──村上春樹,〈隨盲柳入眠的女人〉

你知道,若是徹夜不使自己落入睡眠的陷阱,就能見證日光的雛形嗎?凌晨五時二十六分的天色,甫起始是一層細密薄軟的赤櫻桃泡沫,匿在整牆雲翳的背面,僅透露一抹白晝將臨的預感;爾後,光線敏捷地轉換形影,注入雲體的一萬枚孔洞,如細雨般極輕且靜地篩落至空氣中,隨即蒸發於無形?

凌晨六點的天光,與十四分鐘前的情態全然地迥異。輕描淡抹的粉桃與胭脂,轉眼間便大放蒼光,半剔透的白金岩漿從穹空澆瀝,淹沒每一道可竄身可逃逸的路徑:窗紗的縫孔,街衢的轉角,人行道的窄闀,冰塊相互撞擊的波紋、其內挾藏的瑣碎氣泡……

安眠是雪白、抗憂鬱是櫻花紅、抗躁是春霧藍……藥片捧在手心,初初點算約八九顆──喫了還是忘了?不大能記得清楚了。失眠者有其內省性濃厚的獨身主義,房內萬物俱眠去,唯我與黑暗獨醒,直抵黎明到臨。一個清醒而完整的黑夜,是一場至福的拷問,嚴厲地檢驗著肩頸和臂腰的肌肉承耐度,連被豐厚肉體包覆住的骨頭也痠疼無依,那疼因孤獨的喜悅而直直搗進身體裡,成為失眠者內裡一顆頑固的核,所有精妙的手術欲剖而取之,亦無計可施。

早晨七時零九分,貓彷彿該睏了,倚在棉麻料子的被毯上,依傍著柔軟的皺褶起伏同樣柔軟的腹部;戀人在枕榻上輕微地擰響著鼻息,規律浮動的鼾聲泳進耳朵,胸口湧上一股奇異的安定,如同生活自身所具備的無可搖撼的強大,那是現實世界的強悍,晝夜不分地同時征服並寬慰著我們的肉體與心。

熬一個夜,像煲一碗湯,得細細地慢慢地守在火源旁,從蒸氣的濕潤和成分,判定湯與火的交融擁滾,是否已抵達熟潤的和諧。熟透的夜流溢著甜美的微光,那柔弱的光來自窗外不透徹的街燈、房間裡的青藍月球夜燈、手機螢幕的細瑣訊息通知,映照著我蒼白疲憊的眼球。瞳孔微妙地因應著光的聚攏潑散而縮放,幾不可辨的異動在體內發生,然而,那亦是精神性的搖晃。

房內飄揚著盲柳的花粉,細小的粉末溶解於Rachmaninoff的琴域裡。胃液吸收的藥性開始高揚,高德跨越了十九和二十世紀。我將自己取代村上春樹小說裡、那名夜復一夜和盲柳同眠的女人,我想像那並非蛰刺的蜂,而是殼紋舒緩如貝類的、無害的金龜蟲,溫和地嚙咬我的腎經、子宮、太陽穴。

戀人挪了挪身子,肩腰向右扭轉四十度後,又復奏起提琴般的小鼾。我跪在床畔,臉趨近他的臉仔細凝視,從光潔無瑕的前額、山根,微微顫動的密而長的睫毛、薄透如魚鱗的嘴唇,確認他並未醒來,悄悄地吁了一口氣,又回到桌前敲打鍵盤。

時間開始像田徑手一般迅捷地飛跑起來,很快地,陽光普照,肆無忌憚地從玻璃窗片步步侵攻入室內。我看見,盲柳開始凋落了,空氣中每一處皆浮游著不可見的枯碎,不需多久,虛弱柳葉便會如緩慢的漲潮,一片皆一片地萎落於地面。待貓醒來,豐嫩的毛掌將踩過遍地死去的盲柳,死僅僅是死本身,疼痛亦拮据且無聲。

我趿進一下便穿舊了的紅木屐,低頭端詳光裸的雙腳,晨光清亮堅硬,如剛曬徹的海鹽,將豔紅蔻丹之間數道未能完整密合的空隙微妙地注滿。我數到九,準備出門,手伸進包包再揀撈一次:手機,鑰匙,皮夾,香菸。

我正要去街上,我已經在街上。街上有光,人聲鼎沸,我朝市場走去,青翠欲滴的帶根蔬葉、渾圓殷紅如烈焰的番石榴和紅椒、金蜜流淌直抵鼻腔的鳳梨和榴槤、通體灰綠發亮的九孔和活蝦,一下子警醒了我方纔沉浸於夜闇的感官。我趿過洋溢活蹦亂跳血肉之軀的潮濕衢道,事物的複雜與具體將我昏昧的意識拉拔回現世道。無邪的物質。泛靈的啟示。

我稍後便會離街返回,當我回去時,戀人與貓依舊在盲柳枯亡的房裡安憩。貓不動戀人亦不動,是統御棉絮麻織一方嶺地的兩座明王。而此刻,我把裝滿食物米水的紅白條紋塑料袋轉移到手肘,將鑰匙的尖端插進鎖孔,轉動金屬齒輪之際,我想著世上依舊存在著不容許被攪亂的靜謐,想著烤箱裡抹了果醬的猶溫的吐司,想著貓步踏越的晝夜的神祕界線,想著時光之間的中陰地段,在彼處,盲柳於夜的肺部靜默地吐息,傳遞使人熟睡的粉末,隨後與黎明同時凋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