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音

作家胡晴舫。(Emma SY Wang攝影)
作家胡晴舫。(Emma SY Wang攝影)

世界這麼大,地球上有七十多億人,我剛好在那個時間點與她交會。

四年多前,我跟金聖華到九龍文化藝術中心聽莫斯科交響樂,聖華去櫃台拿票,我為了躲避人群,站在稍遠四下無人的地方。沒多久,聽到身旁有一女聲「對不起!」我以為是有人找我簽名或拍照,回頭見到一位直髮齊肩、身材苗條、黑色衣裙打扮的女子。她自我介紹是台灣光華新聞文化中心主任,遇到我禮貌上應該跟我打個招呼。之前幾位主任我都見過,她是新上任的。最讓我覺得有趣的是,她拿出一張名片:「我可以給你一張名片嗎?你看起來這麼優雅高貴。」好像一張名片會破壞我的優雅高貴似的,我感覺她謙遜得可愛,馬上接過名片:「當然,當然。」那天我一身米白針織短袖上衣,同質地貼身長裙,胸口別了一大朵粉紫色花別針,手上執著象牙色緞子小布包,腳踩米色蕾絲鞋頭鑲鑽平底鞋。老實說,平常我也沒那麼優雅高貴。她說她寫作二十年,出了許多書,我眼睛一亮。因為自己喜歡寫作,跟作家特別有話聊,原來我們還有一位共同的朋友,馬家輝的妻子林美枝(筆名張家瑜)。

回家之後念念不忘這名黑衣女子,她有一種魅力,讓人想親近她,想為她做些什麼。我主動找林美枝約她出來喝茶。她喜歡走路,又住得離我很近,我們經常相約午後繞著山頂一圈兩圈的走,有時候行完山會坐在山頂餐廳花園,欣賞夕陽、薄霧、微雨,談天說地。那時候有一部電影《以你的名字呼喚我》(Call Me By Your Name)獲得美國奧斯卡電影獎多項提名,我們兩個都喜歡這部戲,對兩位男主角更是著迷得不行。她是戲劇學碩士,在山路上會跟我分享這部電影值得欣賞的地方,我們談每一個角色,談論他們的演技,討論電影裏的對白,談配樂,談演員的真實人生,兩人沉醉在《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前所未有,我看了接近十遍,她看了超過十遍,我們有了共同的語言,距離也很快的拉近了。

她形容我們兩個人的感覺像同學。我們會在颱風過後像孩子一般,穿梭在倒塌淩亂的樹幹間,搖著樹葉拍短片。我們去日本旅行,她帶著我從東京搭地鐵再轉巴士到鎌倉去看海,有她作伴,到哪裡旅行都是愉快的。我說她是我街上撿來的朋友,她說我才是她街上撿來的,就是因為互相撿到,做朋友才沒有負擔。

不管怎樣她也是代表台灣到香港的文化官員,通常像這樣主任級的人物,出入都會以小轎車代步,我看到的她,出入搭乘的不是地鐵就是巴士,從來沒見過她坐轎車,一身黑色便裝,配一個黑背包,永遠是一雙球鞋,表情像桀驁不馴的文青,偶而戴著圓圓的近視眼鏡,就像個女徐志摩。有一次見她穿一件藏青色長到腳踝的大衣,緩緩向我走來,配上齊耳的直髮和慣有的表情,儼然一名女武士。

她第一次到我家,發現我書架上的書、臥室床頭的書、洗手間裏的書,驚喜的說:「我可以擁抱你一下嗎?想不到你有這麼多書。我發現你看的都是老作家的書。」她不說我還不覺得,「欵,對嘢,你是我藏書中最年輕的作家。」

她的短篇小說集《懸浮》讓我驚艷,每篇都有意想不到又驚心動魄的情節,幾乎每篇都自然的談到死亡,讓你體會到死亡確實也是生命的一部分,無需害怕,也不必驚訝。看她寫的《人間喜劇》,每一篇都是一個劇本,鏡頭都好像分好了似的,書名是喜劇,內裏卻隱藏著濃厚的情感和人生哲理,看了會心微笑,我愛不釋手,即刻介紹給姜文,好導演應該與好題材相遇。她最新出的一本長篇小說《群島》,是以網絡為故事結構,書寫網路時代帶給人類一些不可預測的情結,最終那錯綜複雜的網又自然的連結在一起,非常接近時代的脈絡,對我可以說是好好的上了一堂互連網課程。《群島》獲頒二○二○年台北國際書展小說首獎,同時入圍香港紅樓夢獎最後決審。她的作品涉獵的範圍又多又廣,有關於辦公室的小說、有關於女人的故事、有旅遊的思考、有關心社會議題的,我越挖越深,越看越覺得她高大,在她的作品裏、在她的為人處世中,我認識了文人的風骨。

前陣子,有位藏書家朋友林冠中送了幾本日本作家太宰治的書給我,我讀了驚艷不已,跟她分享。她滔滔不絕的告訴我太宰治最出名的代表作是《人間失格》,他的名言是「生而為人,我很抱歉」,一生自殺六次,最終在三十九歲與最後一位愛人投水自盡。我趕快再去多找幾本來看,突然發現原來太宰治有一次跟一位女子跳海自殺,女人喪命而他存活了下來的地方,就是我們在日本看海的鐮倉。這不就是《群島》的主題嗎?世上所有人終於是相連的。從此我們又有了一個共同著迷的作家了。

雖然拍過一百部戲,從來不認為值得拿出去做個人電影展,所以海內外的邀約都被我推掉了。她提議在二○一八年的香港國際電影展舉辦「林青霞電影展」,我沒有多加考慮就答應了,是因為跟她有關,我希望她在光華新聞中心任期內的工作有我的參與。她推廣台灣文化不遺餘力,為香港帶來台灣的京劇《快雪時晴》、林強的音樂、蔡明亮的電影和藝文講座,場場爆滿,辦得有聲有色相當成功。

二○一九年台灣文策院邀請她回台擔任院長一職,推廣台灣文化到世界各地。在我眼裏,她是一個國際旅人,有寬廣的世界觀,以她從事文化工作多年的經驗和對社會的關懷,這個位置捨她其誰。雖然少了一位知心的行山伴侶,但想到她將身負重大的使命,我也非常鼓勵她回台。

常常心中暗喜,上天賜我一個知音。我亦不負上天所望,讓這份緣在今生開花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