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公器或咒言容器?──極端仇視文化中的媒體責任與虎杖悠仁的決擇

<strong>示意圖:Getty images</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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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慧蓉

在動畫《呪術迴戰》第一集裡,陽光少年虎杖悠仁在危急時為了營救社團朋友,吞下詛咒之王兩面宿儺的手指,而成為宿儺咒物的容器。但吞下咒物的虎杖悠仁發現自己可以抗拒並且控制詛咒,為了避免被宿儺控制身體,想要變強的虎杖悠人,成為「東京咒術高級專門學校」裡最強咒術師五條悟的學生。

《呪術迴戰》的啟示是不要被黑暗力量吞噬

《呪術迴戰》裡的各個主要人物,就充滿了這樣在貪嗔癡的咒靈世界裡,仍努力抗拒,幫助他人,不讓黑暗吞噬自身與世界的故事。對於虎杖悠仁,就是行使自己作為一個(社會)人的能動性(虎杖的爺爺在去世前要他「成為一個幫助他人的人,在眾人的簇擁下死去」),而不是甘於淪為宿儺的咒言容器與傀儡。

要說台灣近日頻頻口出惡言的政治人物如柯文哲與徐巧芯是有千年功力的兩面宿儺,實在是太高估。但為何許多媒體願意如實報導這些惡言,不對這些與公共無涉的人身攻擊與岐視做出守門機制或價值判斷,甘願成為政客仇恨與歧視言論的容器?作為公領域傳播空間最具體而微的新聞媒體,是否已在「具實報導」惡言的過程裡成為憤怒政客的馬桶?才是民主制度裡更大的議題。

覆述柯文哲、徐巧芯的惡言完全與公益無關

因為民主政治的參與就是政治論述的參與,叫人「去死」或是把中央政務官的名字以女性生殖器稱之,除了產生極端的負面情緒,並無法產生任何的論述或對話或辯證。而媒體對這種言詞的「如實」傳遞,甚至讓口出惡言的人在螢幕前再次申論自己的語言,只是為無法產生論述的政客提高能見度,並拉低公領域的言論水準與污染公共論述,除了報導謾罵,無法產生論述競爭。

語言、政治、與媒體是近年來全世界民主社會的重要議題。在民粹嚴重的民主國家裡,滿口髒話(foul-mouthed)的政客並不少見,巴西總統巴索那洛(已落選)就有好幾次對媒體口出惡言或用髒話表達對公務體系沒有服務其家人到位的不滿。在語言的過度簡化及人身攻擊上,最讓人震撼的仍是上一任的美國總統川普。為此,跟《紐約時報》一樣在2019-2020美國總統大選期間被川普告誹謗的《華盛頓郵報》,對自己的媒體表現有很深的自剖:在川普駁斥彈劾案調查是狗X的那一天,《華盛頓郵報》也跟著寫了至少五次狗X,不只《華盛頓郵報》,美國許多新聞組織也照著川普的話語逐字報導,特別是他既憤怒又粗俗的咆嘯。

一般人如果這樣罵髒話,應該是不值得轉述、重複、大眾媒體放送,但因為這樣的語言來自美國總統,所以能夠,或者是必須被報導。但這樣的選擇也讓媒體本身的靈魂很傷,《華盛頓郵報》有關川普政治語言的評論稿從2016到2020有220則,彷彿是不斷洗手的強迫症。

華郵的評論點出,是否轉述不堪言論跟說話者的政治權力位置(也因此政治責任)有關,因為是總統,所以只好又必須逐字報導。那麼地方首長或是市議員,即使是首都市長與市議員的不堪言論(尤其市議員的言論與人身攻擊的對象完全無關市政監督),為何要在全國媒體上逐字報導,而且缺乏批判與價值指認,可能又是台灣長期媒體迷思下的另一個操作。

不斷的將極端行為與不堪言論透過主流媒體報導,對民主政治並非沒有後果。巴斯大學兩位政治學者在2021年的研究發現,英國《衛報》對極右派的報導,造成的是極右派主流化。研究發現當今主流媒體在極端右翼或是民粹報導上對社會造成的最大傷害,就在使用民粹的概念或詞彙時並沒有多加批判

「裝中立」的結果是粉飾邪惡

這樣的「裝中立」或未有任何價值判斷的報導方式,產生三種現象促成極端右翼主流化:⑴否認媒體議題設定以及在報導過程中產生「偏移」的能力,讓媒體與政治人物躲避他們對公共論述具有影響力的責任,而傾向將問題全怪罪於社群 (e.g.韓粉、鐵鏽帶勞工);⑵過去在學術上被定義為種族主義、族群歧視、性別歧視、階級歧視等的極端行為與言詞,現在全以「民粹」委婉帶過。在台灣,政治價值的清楚辯證常被沒有差異性的以顏色稱為「藍、綠」或紅或白,或是將其瑣碎化為「藍、綠惡鬥」。所有價值清楚的政治論述或道德清楚的立場,都因為報導上的「委婉言詞」,而意義模糊;⑶透過媒體放大效果,一些人物,其言語、行為,再犧牲其他人與議題所應得的注意力下,不成比例地被放大。

所以不斷的報導柯文哲的惡言,或是讓徐巧芯有時段與媒體曝光度再次解釋其在發音上特別安排的人身攻擊,是媒體犧牲其他公共議題及社群,對特定政治人物的髒話與謾罵以「報導」的樣態不成比例的露出與放大。把市長對著質詢他的議員叫其「去死」,或是市議員用台語發音把中央官員名字重組成性器官俗名,框架成柯文哲與林穎孟的口角,或是徐巧芯與陳吉仲的爭執,是將道德與價值問題瑣碎化。

身為現任首都市長的柯文哲對著問他要不要簽民團發起的「絕不投降承諾書」的市議員林穎孟說「去死」,不僅是對代議政治的藐視與仇視,也是他在價值選擇上對希望地方首長在中國進攻時站在「不投降」立場民眾的仇視。事實上林穎孟並不是他第一個說「去X」的人,10月初對於陳時中替自己的防疫成績打分數,他同樣的兩個字又說了一次,不同的語境卻用一樣的詛咒回答,讓人搞不清是否是語言障礙。

徐巧芯的粗語是在踐踏台語人

任何一個台語家庭都不會容許自己的小孩說出徐巧芯形容陳吉仲的那三個字,徐巧芯不是台語人,陳吉仲是。特意用辱罵女性的低下台語字眼稱呼台語人陳吉仲,不僅是是教科書所定義的言語霸凌,也是社會學定義下多元交織性(intersectionality)的族群與性別歧視。在這樣的操作裡,被拿來辱罵台語男性陳吉仲的台語女性,是言說者價值系統裡最低下的一層。這是特別為陳吉仲的族群與語言所量身訂作的仇恨,媒體應該以論述指認與譴責,不應該「毫無立場」的剪貼兩人回應交差了事。

身為新聞教育工作者,我有幸看到許多未來的新聞人在進入這個行業之前,充滿熱情與期待的生命力。在甄試時問到:為什麼選擇新聞?許多人都說:因為想幫助他人。所以我也在虎杖悠仁的身上,看到許多年輕時,或正在年輕的新聞人身影。我知道在現今的台灣媒體組織文化中,即使已經簽了編輯室公約,媒體老闆仍試圖用各種管道與方法逼新聞部吞下兩面宿儺的手指。

不要讓自己成為詛咒的容器,而是讓新聞產生更多有建設性的政治論述以幫助更多人的社會公器,唯一的方法就是行使自己體內新聞人的能動性,充實知識讓自己變得更強、更有論述能力,以言靈迎戰咒靈,不讓宿儺控制,不讓民主文化墮入黑暗之中。這是虎杖悠仁的決擇。

作者為文化大學新聞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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