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滋」、「哦柚」和「掂襪」

日本旅遊學會幾個單字,暢通無阻。(李誼攝)
日本旅遊學會幾個單字,暢通無阻。(李誼攝)
日本旅遊學會幾個單字,暢通無阻。(李誼攝)
日本旅遊學會幾個單字,暢通無阻。(李誼攝)

偶而拜讀時人的作品,讀的時候不免為別人所看到的美景、美人或所吃的美食喝的美酒美茶而生羨。我多半當下心中悄悄地嘆一口氣:

「呀!」

接著,就沒了。接著,我就去做我該做的事。欣羨之情只有半秒鐘長,欣羨之心也只有半絲絲重。

對我來說,人生的諸好不必擁有太多。

我於是想起多年前全家第一次去日本旅遊的往事。去的重點是東京、京都、奈良。於是有好心的朋友來警告說:

「多帶錢!那裡什麼都貴!」

當時什麼什麼卡都尚未流行,那是四十年前。

好在我們有個朋友,此人不但熱心,而且他還有一掛有能力的──不是指有錢有勢──的熱心朋友,於是他叫一位住在東京的朋友去幫我們訂住處。果然訂到一處又便宜又乾淨又交通便利且服務周到的雅舍。唯一的麻煩是女老板不會英文,而我們又不會日文。

我當下立刻決定這麼好的地方還是住下來,並且火速跟這位朋友的朋友臨時惡補了三個日本單字:

「米滋」、「哦柚」和「掂襪」。

然後,便欣然住了下來。

那三個詞兒是什麼了不起的神咒呢?

原來是「冷水」(即一般溫度的水)、「熱水」和「電話」(「電話」本是外來語,翻得跟中文一樣,很好記)。

接下來的四天,我找旅館服務人員,無非是要冷水或熱水。

而他們找我們去櫃台接電話,無非是那位朋友的朋友不放心,打電話來問問需要。

如此這般,四天居住期間居然順順當當相安無事地過完了。我們在彼此比賽鞠著深深的躬後,說著「沙揚娜拉」道別而去。「沙揚娜拉」是日文「再見」的意思,我初中時就會──是在徐志摩的詩裡學會的,記得那詩形容一位日本美女,「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哎,哎,扯遠了,總之,那一次投宿的經驗十分美滿……在雙方言語不通的狀況下,居然也能美滿。

唉,語言原是為了述說──而述說,則是為了需求。但,我們的需求很多嗎?也許吧!人類的心本來就是個多慾的無底洞,善於策劃各種稀奇古怪的享受和把戲。

而現實生活中,我忽然明白,冷水和熱水才是我的基本需求。

有位朋友去法國某名店吃鴨子,吃個鴨子也居然有大陣仗,事先要訂不說,吃的時候竟還有編號,他告訴你,你吃的是本店家多年來出售的編號多少多少號的鴨子。喔,喔,天哪,幹麼呀?我吃的如果是三十萬七千八百二十一隻又如何?難道要把佛教說的「殺業昭彰」明白以示天下不成?人家不幸生而為鴨子,你有幸吃了牠,這就罷了,幹麼又吃又嚷嚷?

有人認為成年牛的牛肉太尋常,不夠柔美,所以指定只吃「胎兒牛的牛肉」。雖然都是殺生,但指定吃胎牛,為了尋求某種觸覺和味覺的享受,以致一屍兩命,畢竟有點過份。

弘一大師,中年著上袈裟──袈裟就只一件。要換洗時,只好掛起衣服懸在那兒,等它乾。他自己沒了行頭,只著內衣,坐在內室枯等。我想像那時的大師,覺得無限光華美好,哪裡是穿著動輒六位數的PRADA的人能懂得的呢?他也不吃什麼美食,他常以印光大師的食法勸人,印光大師吃飯吃得一粒不剩,然後舔乾淨,然後再用水沖一遍喝下……。人生所求不同,有如此者。

我的朋友王建煊出錢出力走遍天下去濟貧,他自家的飯菜竟不煮湯,湯,用開水沖沖菜盤子,不就有了嗎?

也許是我的偏見,我認為美味之產生有百分之五十來自飢餓,常帶三分飢的人,吃什麼都香。另外百分之五十則取決於口腔(也包括嗅覺)中的諸覺的清潔靈明,好舌頭是嚐得出純水的清和甜的。此外如一瓣橘子、一顆溏心白煮蛋、一勺軟而勁的米飯、一條鮮翠的黃瓜、一片烤得微焦的麵餅或一隻雞翅,皆有其不可取代的至味,都可令人咀嚼再三並知足感恩。

想我當年,在東京街頭一棟小小的民宿中,靠著「米滋」、「哦柚」兩個詞(「掂襪」那個詞是她叫我時才說的),居然一家人也安度了四天,原來人生急需的東西真的並不多啊!

照莊子的說法,眾生也無非像小小的鳥兒在深林中作「一枝棲」,暫住一下,也就走了。「美」,當然是「好經驗」,但美食、美酒、美人、美物畢竟不是眾生的普遍福澤,碰上了,就領受一下天惠並無妨。碰不上,也沒什麼可憾的。因為一口淡淡的冷泉之水,亦自有其無限的悠長滋味啊!